54、围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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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城市被节日前夕特有的浮躁与忙碌笼罩。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和彩灯，商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但这一切喧嚣，似乎都无法穿透高三学生那被学业压得密不透风的世界。
何俞逢已经记不清上次和陈诩好好说句话是什么时候了。自从那次自习课上不愉快的对话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并非争吵，而是一种更加折磨人的、刻意的疏离和沉默。
陈诩依旧每天按时到校，上课，做题，放学离开。他依旧坐在何俞逢旁边，呼吸可闻，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何俞逢试着像以前一样递水、讲题、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得到的回应要么是极其简短的“嗯”、“不用”，要么就是长久的沉默。陈诩把自己缩进了一个更加坚硬的壳里，连眼神都很少与何俞逢交汇。
何俞逢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疼痛，却又无力改变。他想不通，明明之前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是因为自己逼问得太紧？还是陈诩家里真的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的变故，让他本能地想要推开所有靠近的人？
各种猜测和不安日夜煎熬着他，让他即使在题海里奋战时，也无法完全集中精神。周考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被周老师点名提醒，他却只能苦笑。
假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何俞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摊开的理综试卷发呆。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隐约传来远处广场庆祝活动的音乐声，更衬得他内心的荒凉。
就在这时，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
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俞逢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
屏幕上，是陈诩发来的信息。
时间：20:07。
内容很简单，却让何俞逢瞬间屏住了呼吸：
【出来见一面吗，在平时那家咖啡馆。】
平时那家咖啡馆，指的是学校附近那条安静小巷里，他们偶尔会去坐坐的一家独立小店。地方不大，环境清幽，老板是个不爱说话的中年男人，咖啡煮得不错。
何俞逢盯着那条信息，反复看了好几遍，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陈诩……主动约他见面？在这个时间？以他们目前这种状态？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惊喜，有忐忑，有担忧，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手指有些颤抖地回复：
【现在？】
陈诩的回复很快：【嗯。】
何俞逢不再犹豫，立刻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冲出了房间，对着楼下喊了声“我出去一趟”，也不管父母有没有听见，就冲出了家门。
冬夜的寒风刺骨，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像是揣着一团火，又像是压着一块冰。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咖啡馆的地址，一路上都紧握着手机，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流光溢彩，心里乱成一团。
陈诩为什么突然约他？是想解释什么？还是……要说更糟糕的事情？
他不敢深想。
咖啡馆里灯光昏黄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和淡淡的爵士乐。这个时间点，店里客人不多，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和吧台后默默擦拭杯具的老板。
何俞逢推开门，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目光急切地在店内搜寻，很快就定格在了靠窗最里面的那个位置。
陈诩已经坐在那里了。
他面对着门口的方向，穿着一件看起来就很暖和的深蓝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烟灰色的羊绒围巾，遮住了下巴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窗外的路灯和店内的灯光交织，落在他身上，将他笼罩在一层柔和却有些虚幻的光晕里。
看到何俞逢，他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朝他轻轻示意了一下。
何俞逢快步走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离得近了，他才更清晰地看到陈诩的样子。围巾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但露出的眉眼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眼下的青黑在暖光下依旧明显。只是那双眼睛，此刻正安静地看着他，里面不再有前几日那种冰冷的抗拒和疏离，反而沉淀着一种异常平静的、近乎……歉疚？的情绪。
“你……”何俞逢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诩围得严严实实的脖颈，“怎么围这么严实？感冒还没好？”
陈诩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围巾的边缘，声音透过柔软的羊绒织物传来，有些闷：“嗯，还有点。”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何俞逢点了两杯热拿铁，服务员很快端了上来，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何俞逢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用它暖着自己冰凉的手指。他鼓起勇气，直视着陈诩：“你……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陈诩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小口地抿了一下，似乎被烫到，微微蹙了下眉。他将杯子放下，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何俞逢，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之前……我不该那么敷衍你的。”
何俞逢愣住了。他没想到陈诩开口第一句会是道歉。是为了自习课那天，那句伤人的“别掺和”吗？
陈诩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语气变得更加低沉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细微的颤抖：
“现在我不出来，因为我爸……给我设门禁了。”
何俞逢的心猛地一紧。门禁？陈继铭？这听起来确实像是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会做的事。
“他管得很严，”陈诩继续说着，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晚上不准出门。所以……之前没办法跟你解释太多。”
他重新看向何俞逢，眼神里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恳求的理解：“今晚他不在家，我……溜出来了。”
溜出来的……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何俞逢心上。他能想象陈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冒着被父亲发现的风险，偷偷跑出来，只为了见他一面，跟他说这样几句话。
之前所有的委屈、不解、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心疼和酸涩取代。他看着陈诩围巾上方那双平静却藏着疲惫的眼睛，感觉自己之前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焦灼的追问，或许真的给他带来了额外的压力和困扰。
“我……我没怪你。”何俞逢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手，越过小小的咖啡桌，想要去握陈诩交握的手，却在半途停住，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只是很担心你。陈诩，你知不知道你之前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
陈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何俞逢的触碰。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知道。”他低声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又是一阵沉默。咖啡的热气渐渐消散。
陈诩似乎不太想继续谈论关于他父亲或者他状态的话题。他转而问起了何俞逢最近的复习情况，周考的成绩，语气恢复了他们平时讨论学习时的那种平淡自然，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何俞逢顺着他的话题，也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应着。两人就像一对普通的好朋友，在咖啡馆里聊着琐碎的学业和生活，偶尔会有短暂的冷场，但不再有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隔阂。
然而，何俞逢心里那点不安，却并没有因为这场看似“和解”的谈话而消散。他总觉得，陈诩今晚的态度有些……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近乎异常。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那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而且，陈诩的解释——门禁——虽然合理，但何俞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只是门禁，之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抗拒和疲惫？那惊鸿一瞥的淤青又是什么？还有他此刻过于严实的穿着和遮遮掩掩的态度……
但他不敢再问。他怕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再次冻结，怕陈诩又缩回那个冰冷的壳里。
时间在交谈和沉默的间隙中缓缓流淌。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九点半。
陈诩看了一眼时间，放下已经凉透的咖啡杯，轻声说：“我该回去了。”
何俞逢心里一紧，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舍。他才刚刚见到他，才刚说上几句话……但他知道，陈诩是偷溜出来的，不能待太久。
“我送你。”何俞逢立刻说。
“不用。”陈诩摇摇头，站起身，“我自己回去，很快。”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穿上，动作间，那条烟灰色的围巾松脱了一些。何俞逢注意到，围巾下面，陈诩的脖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就在何俞逢也站起身，准备去结账时，陈诩却忽然叫住了他。
“何俞逢。”
何俞逢回头。
陈诩站在桌边，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朦胧而不真实。他静静地看着何俞逢，看了好几秒钟，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深沉得让何俞逢看不懂。
然后，陈诩抬起手，开始解自己脖子上的围巾。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似乎有些不稳。烟灰色的柔软羊绒被他一圈圈从脖颈上取下，露出了完整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下巴。何俞逢看到，那里确实没有什么淤青，只是皮肤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有些薄红。
陈诩将取下的围巾，在手中轻轻理顺，然后，向前一步，递到了何俞逢面前。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郑重。
何俞逢愣住了，看着那条还带着陈诩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围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给我？为什么？你不冷吗？”
“不冷。”陈诩摇摇头，执意将围巾往前递了递，“你出来得急，没戴围巾吧？外面风大。”
何俞逢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他只穿了件厚外套，脖子空荡荡的。他看着陈诩那双坚持的眼睛，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更浓了。陈诩自己身体还没好，却把围巾给他？
但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围巾入手柔软温暖，仿佛还残留着陈诩的体温和气息。他握在手里，感觉心里也跟着暖了一下。
“谢谢。”何俞逢低声说，将围巾拿在手里，并没有立刻戴上。
陈诩看着他接过围巾，似乎松了口气，眼神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沉淀下去，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穿上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顶，遮住了裸露的脖颈。
两人一起走到咖啡馆门口。寒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诩站在门外的台阶上，转过身，面向何俞逢。街灯的光晕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零星飘落，落在他黑色的发梢和肩头。
他抬起眼，看着何俞逢，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何俞逢。”他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柔软？
“嗯？”何俞逢应道，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陈诩看着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温柔的弧度。但那弧度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何俞逢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后，陈诩用他那依旧平淡，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声音，轻轻地说：
“明天见。”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也没有等何俞逢回应，便转过身，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低着头，快步走进了纷纷扬扬的细雪中。清瘦的背影很快就被夜色和雪幕吞没，只留下地上浅浅的、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何俞逢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条还带着余温的围巾，望着陈诩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心里那股巨大的、莫名的不安和空洞感，非但没有因为今晚的见面而消散，反而像这冬夜的寒气一样，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浸入骨髓。
陈诩最后那个眼神，那句“明天见”，还有这条被特意留下的围巾……
一切看似平常，却总让他觉得，像是一场无声的、郑重的……告别预演。
他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不吉利的念头。
不会的。
陈诩说了，明天见。
他们明天还会在教室见面，还会像以前一样，坐在相邻的位置，一起面对高三剩下的日子。
一定会的。
何俞逢将那条柔软的围巾，紧紧地、近乎虔诚地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份正在悄然流逝的温暖和确定。
然后，他也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雪，下得更大了。
将所有的痕迹，连同少年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恐慌与希冀，一起无声地覆盖。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