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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翻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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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时间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速度流逝。
对何俞逢来说,白天在学校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节课都像被无限拉长,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公式,同桌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所有这些平常的细节,都被一种无处不在的焦虑所笼罩。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那个空了三天的座位。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何俞逢每天都会趁着没人注意,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他还往抽屉里又放了两颗新的柠檬糖,用透明的糖纸包好,安静地躺在角落。
孙炜和许柏言显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第二天课间,两人一左一右把何俞逢堵在了座位上。
“何哥,说实话。”孙炜压低声音,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陈诩到底怎么回事?”
许柏言在一旁补充:“我们都看出来了,不是普通的生病请假。他以前就算发烧到三十九度,也没缺过课。”
何俞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握住了掌心的笔。笔杆硌得他生疼,但这种疼痛反而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真的是意外。”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楼梯上摔的,挺严重的。”
“在哪儿摔的?”许柏言追问。
“……他家。”何俞逢垂下眼,避开两人的目光,“我去看过他一次,脸上……伤得挺重。”
这是半真半假的回答。真在他确实去过医院,见过陈诩的伤;假在那不是楼梯摔的,而是烟灰缸砸的。但他不能说真话——至少在陈诩允许之前,不能说。
孙炜和许柏言对视一眼,显然对这个解释依然存疑,但看何俞逢明显不愿多说的样子,也没再逼问。孙炜只是拍了拍何俞逢的肩膀:“需要帮忙就说。”
“嗯。”何俞逢点了点头,喉结滚了滚。
下午放学铃一响,他就抓起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傍晚的街道上车流拥挤,红灯一个接一个,何俞逢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这座城市糟糕的交通状况。
七点整,他准时到达医院。
推开病房门时,陈诩正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在看。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何俞逢手里拎着的袋子上。
“来了?”陈诩的声音比昨天清亮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明显的虚弱。
“嗯。”何俞逢走到床边,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给你带了粥,还有水果。”
他今天特意绕到城东那家陈诩提过一次“还行”的粥铺,买了皮蛋瘦肉粥。又去水果店挑了最新鲜的草莓,一颗颗洗净装好。
陈诩的目光在那盒粥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继续看向题集:“谢谢。”
他的语气依然平淡,甚至有些疏离。但何俞逢太了解他了——他看到了陈诩微微抿紧又松开的嘴唇,那是他紧张或不自在时的小动作。他还看到了陈诩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微微发白。
他在紧张。或者说,他在努力维持某种平静的假象。
何俞逢没有戳穿,只是拉开椅子坐下,开始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粥还热着,趁热吃。草莓我洗过了,你可以……”
“何俞逢。”陈诩打断他,声音很轻。
何俞逢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陈诩的目光终于从题集上移开,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疲惫、歉疚、挣扎,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依赖。
“你不用天天来。”陈诩说,声音低低的,“高三了,你自己的时间也很宝贵。”
“不宝贵。”何俞逢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斩钉截铁,“来看你的时间,是最宝贵的。”
他把粥盒的盖子打开,热气蒸腾而上,带着米香和肉香。何俞逢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让温度均匀些:“而且,我得看着你好好吃饭。不然以你的性子,肯定随便对付一下就算了。”
陈诩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何俞逢把粥递过去,陈诩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他吃东西总是很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此刻因为脸上的伤,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右脸颊的肿胀虽然消了一些,但咀嚼时依然会牵动伤处,让他不得不放慢速度。
何俞逢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里那片因为担忧和愤怒而翻腾不休的海洋,终于稍微平静了一些。
至少现在,至少此刻,陈诩是安全的。他在这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允许他照顾,允许他靠近。
这就够了。暂时,这就够了。
等陈诩吃完粥,何俞逢又拿出了药。陈诩脸上的冷敷贴已经换成了更薄的敷料,下面的淤伤从暗红转为青紫,边缘开始发黄,但肿胀依然明显。
“医生说可以开始热敷了。”何俞逢一边拧热毛巾一边说,“促进血液循环,帮助淤血吸收。”
他把拧好的热毛巾轻轻敷在陈诩脸颊的淤伤上。毛巾的温度恰到好处,不烫,但足够温热。陈诩在接触的瞬间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
“疼吗?”何俞逢轻声问。
“还好。”陈诩还是那个回答。
但这一次,何俞逢没有相信。他看到了陈诩睫毛的轻颤,看到了他微微屏住的呼吸。
“疼的话就说。”何俞逢一边调整毛巾的位置一边低声说,“不用忍着。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着任何事。”
陈诩抬起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这一次,何俞逢看到了——在那片平静的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那是感激,是歉意,是……一种无声的依赖。
热敷了十分钟,何俞逢又拿出了药膏。淡黄色的膏体带着清凉的草药味,他用棉签蘸取适量,开始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涂抹在那片淤伤上。
“胳膊呢?”涂完脸上的药,何俞逢问,目光落在他那只动作不太自然的右臂上。
陈诩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何俞逢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病号服的袖子。小臂内侧那片巴掌大的淤青已经转为青黄色,边缘有些发紫,但比昨天淡了一些。
“也是那天弄的?”何俞逢问,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淤青的边缘。
“挡了一下。”陈诩简短地说,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何俞逢的心又揪了一下。他想象着那个画面——烟灰缸砸过来,陈诩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那么沉的东西,砸在骨头上……
他咬紧牙,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涂药上。药膏抹在那片淤青上,陈诩的手臂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疼吗?”何俞逢又问。
“还好。”陈诩还是那个回答。
但这一次,何俞逢没有相信。他放轻了动作,一边涂药一边低声说:“疼的话就说。不用忍着。”
陈诩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看着他动作。
等所有药都涂完,何俞逢又拿出了草莓。鲜红的果实装在透明的盒子里,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尝尝?”他用叉子叉起一颗,递到陈诩嘴边。
陈诩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微微张开嘴,接了过去。他咀嚼得很慢,草莓的汁水在口腔里化开,酸甜的味道。
“甜吗?”何俞逢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陈诩点了点头,又自己叉了一颗。
何俞逢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草莓,心里那片海,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何俞逢保持着同样的节奏。白天上学,晚上来医院。他不再试图追问更多细节——陈诩愿意说的,他就听着;不愿说的,他也不强迫。
他只是安静地陪着,照顾着,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坚定地告诉陈诩:我在这里,我不会走。
第三天晚上,何俞逢照例来看陈诩时,发现他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脸上的淤肿消了大半,青紫色已经褪去,只剩下一些浅黄色的痕迹。胳膊上的淤青也淡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陈诩的眼睛里有了神采。虽然还是很疲惫,但不再是那种空洞的、认命般的平静。
“医生说,明天可以出院了。”陈诩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何俞逢心里一紧:“这么快?脸上的伤还没完全好……”
“可以回家休养。”陈诩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而且……高三了,不能总请假。”
这话说得没错。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两百天,每一节课、每一份卷子都可能关系到最后的分数。陈诩虽然天赋高,但也经不起长时间的缺课。
但何俞逢担心的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回家?回那个有陈继铭在的家?
“你爸……”他试探着问,“他同意你出院?”
陈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那是一个近乎讽刺的弧度:“他当然同意。毕竟,住院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在医院,他控制不了我。”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何俞逢的心沉到了谷底。
控制。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那你……”何俞逢的声音有些发紧,“你回去之后,他还会……”
“不知道。”陈诩说,语气依然平静,“但应该会收敛一段时间。毕竟这次闹到医院,他也要面子。”
何俞逢握紧了拳头。面子。因为面子,所以暂时收敛。那以后呢?下次呢?
“陈诩。”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郑重,“等高考结束……不,不用等那么久。等明年你满十八岁,我们就搬出来,好不好?”
陈诩抬起眼看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我查过了。”何俞逢继续说,语速很快,像是生怕自己会失去勇气,“只要你成年,就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居住地。我可以租房子,或者……或者你先住我家。我爸妈一定会同意的,他们都很喜欢你……”
“何俞逢。”陈诩轻声打断他。
何俞逢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陈诩的眼神很复杂,有感动,有挣扎,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再说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声音很轻,“现在……先好好准备高考。”
何俞逢知道他在回避。但他也理解——对陈诩来说,逃离那个家,逃离陈继铭,可能不仅仅是物理距离的问题,更是心理上的一道坎。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点了点头:“好。先准备高考。但你要答应我,如果……如果再有下次,一定要告诉我。立刻,马上,不许再瞒着我。”
陈诩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嗯。”他说。
这个承诺很轻,但何俞逢知道,对陈诩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让步。
第四天早上,陈诩出院了。
何俞逢本来想去接他,但陈诩拒绝了。他说陈继铭会来接,让何俞逢别来。
何俞逢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同意。他知道,在陈继铭面前,他和陈诩的关系必须保持距离——至少现在,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抗之前,必须这样。
所以那天早上,何俞逢照常去了学校。
高三(1)班的教室里,早读声此起彼伏。何俞逢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现在他是陈诩的同桌了。高二分班后他们就成了同桌,只是陈诩请假的这三天,旁边一直空着。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英语单词本,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身旁那个空了三天的座位。
七点二十分,早读结束的铃声响了。
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有人起身去接水,有人凑在一起对答案。何俞逢正想回头跟孙炜说句话——孙炜和许柏言坐在他们前面,突然,教室前门被推开了。
周老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人身上。
是陈诩。
他穿着校服——白色的衬衫,深蓝色的外套,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书包单肩背着,左手拎着一个装药的袋子。
他的脸上,那片曾经狰狞的淤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浅黄色的痕迹和轻微的红肿。但仔细看,依然能看出那片区域和周围皮肤的色差,以及颧骨处还未完全消退的微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右脸颊贴了一块创可贴——不是医院那种白色的敷料,而是普通的肤色创可贴,正好盖住了淤伤最明显的部分。
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不小心蹭破了点皮。
但何俞逢知道不是。他知道那片创可贴下面,是怎样的伤痕。
他的心脏狠狠揪了一下。
陈诩站在讲台旁,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最后落在了何俞逢身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然后陈诩就移开了目光,朝自己的座位走来。
他的步伐很稳,姿态如常,甚至比平时更挺拔一些——那是一种刻意维持的、用来掩盖虚弱的姿态。
何俞逢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从未离开过。
但何俞逢看到了——陈诩在坐下时,右手几不可察地扶了一下桌沿,那是手臂还没完全恢复力气的表现。他还看到了陈诩眼底那层比平时更重的青黑,和嘴唇上淡淡的、干裂的痕迹。
“好了,继续早读。”周老师拍了拍手,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陈诩,下课来我办公室拿一下这几天的卷子和笔记。”
“好的,老师。”陈诩应了一声,声音平静。
早读继续。教室里重新响起了读书声,但气氛明显和之前不同了。何俞逢能感觉到,有许多道目光在偷偷地、好奇地瞥向陈诩的方向。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看单词本。但那些字母在眼前跳动,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他满脑子都是陈诩脸上的那块创可贴,和他刚才那个平静得近乎刻意的眼神。
终于,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了。
数学老师走了进来,开始讲课。何俞逢努力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听讲、记笔记。但他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陈诩。
陈诩听课的样子和以前一样认真。他坐得很直,眼睛盯着黑板,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偶尔会微微蹙眉——何俞逢知道,那是他在思考难题时的表情。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太正常了。
正常得让何俞逢心里发慌。
他知道陈诩在演。演给老师看,演给同学看,演给……他自己看。演一个“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已经好了”的普通学生。
下课铃终于响了。
数学老师刚说完“下课”,何俞逢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前面的孙炜和许柏言几乎是同时转过了身。
两个人都看着陈诩,眼神复杂。
陈诩正在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和笔,动作不紧不慢。他感觉到了前面的视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
“陈诩。”孙炜先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你脸上……没事吧?”
陈诩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没什么情绪。
“没事。”他说,语气平淡,“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孙炜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解释并不完全相信。他看了眼陈诩脸上的创可贴,又看了看他明显比平时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
许柏言也从旁边凑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关切:“诩神,真的没事吗?你请了三天假呢。”
“嗯。”陈诩点了点头,依然惜字如金,“养了几天,好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太平淡,反而显得不真实。
何俞逢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陈诩。他看着陈诩那故作平静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疲惫,看着他那片被创可贴掩盖的伤痕。
心里那股翻腾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心疼,愤怒,无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陈诩在演,那他就配合他演。至少在公开场合,在这么多人面前,他必须配合。
“摔得挺严重啊。”何俞逢开口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下次小心点。”
陈诩抬起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何俞逢看到了——在那片平静的冰面之下,有什么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那是感激,是歉意,是……一种无声的依赖。
“嗯。”陈诩应了一声,声音很轻,“知道了。”
孙炜和许柏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和担忧。但他们也没再追问——他们都知道陈诩的性格,他不想说的,谁也问不出来。
“对了,”孙炜换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气氛,“昨天的数学卷子最后那道大题你做出来了吗?我算了好几遍,答案都对不上。”
陈诩点了点头,从书包里拿出卷子:“做出来了。你的问题应该出在第二步,那里的转换公式用错了。”
他低下头,开始给孙炜讲解。声音平静,逻辑清晰,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何俞逢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低头而垂下的睫毛,看着他说话时微微开合的、还有些干裂的嘴唇。
心里那片海,又开始翻涌。
但他知道,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看着,陪着,等着。
等着陈诩真正愿意向他敞开所有伤口的那一天。
等着他们有足够力量,对抗所有黑暗的那一天。
上课铃又响了。
陈诩收起了卷子,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投向黑板。
何俞逢也转回身,拿出了下一节课的课本。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陈诩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那块肤色创可贴在阳光下几乎隐形,但何俞逢知道它在那里。
他知道那片伤痕在那里。
也知道那道裂痕——在陈诩心里,也在他心里——已经在那里了。
它不会消失,只会随着时间,随着更多的真相和伤痛,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所有的温暖和坚定,去填补它,去愈合它。
用他滚烫的、不加掩饰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