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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迷雾(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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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楼道里,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年抓紧包带,双腿不停地连跨好几级台阶。
与她仿佛上课马上就要迟到的紧张不同,楼梯间与备用防火梯的隔门处,地上角落里有两只脑袋空空的蚂蚁,正凑在一起对话。
蚂蚁的记忆有几秒苏辛不知道,这个梦境的蚂蚁显然只是不起眼的配角,梦境主人都没意识到这里还有两个生命体。
林孟安说:待会儿会有点可怕。
刚做好心理准备,脚步声从顶楼又嗒嗒嗒跑下来,沿着楼梯快步跑过去。
灯光昏暗,学生身后追着一个身形高大、面目模糊的持刀青年。而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一边跑一边惊叫,始终都比追杀者快一步。
很离奇的是,转弯的时候持刀者会停步等待一秒,让被追的那个人跑到他抓不住的地方,然后才又追上去。
苏辛从这个动作里没有感觉到戏弄,反而看着那人木偶一般迟滞的动作,意识到这只是个梦境主人塑造的空壳。
作用只在增加被追杀者的恐惧感。
楼梯间的追逐战还在继续,那一人一空壳不会累一样,反复从一楼跑到顶楼,再折返下楼。
场景转换,比视线更先醒来的是嗅觉。花香从山坡上顺着风向而来,抚平人刚才的惊惧。
有玉坠牵系,又是在自己记忆档案馆里的梦境备份中,林孟安此时在梦境里与苏辛没有身体接触,但她察觉到对方随着切换出现不安。
按照通常思路,从令人恐惧的旁观被追杀的场景,到风景优美花香四溢的风景中,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也不像是后怕。
这种不安只存在了一瞬间,对方很快放松下来。林孟安不出声地把后续场景又筛了一遍。
鱼鳍一摆,她从河里跃起又落回去。
苏辛是游在她身旁的另一条鱼,被同伴拍起的水花唤醒,默默地游远了点。
这是一片静谧而美好的小山,树木不高,花草繁茂。昆虫稀少,水中的鱼和空中的鸟却都很多,陆地上还有一些很有灵气的小动物。
那名中学生此时已经是教师的打扮,手上抱着教案,翻过山坡去给学生上课。
苏辛知道,现实中的山村小学不像这里。像这个学生这样一看就很温和的老师,是没办法这么顺利地独立建校的。
虽然在梦中,她能感觉到这是这个学生真实存在的愿景。
林孟安边吐泡泡边用心声跟她交流:孩子学习压力太大了,我当时帮她切了个场景缓一缓。
这里并不是现实,而是这个学生的一场梦。
苏辛心想,是啊,这确实只是梦而已。
既没有蛇虫鼠蚁的叮咬,也没有攀援艰难的山路,还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被阻拦在校园之外的那些学生们。山中风景简直如同度假区。
村小里传来朗朗读书声,两人离开此处。
视野马上从水里切换到空中。苏辛俯瞰学校操场,看到一个学生单脚抬起缓缓升空。
那个学生起飞得很轻松,在城市高楼的任意一处落下,然后又重新飞起来,完全不费力的样子。而这个梦,苏辛本人也很熟悉。
林孟安飞在她身旁,翅膀忽扇两下追上前方的梦境主人,回头说:“我也做过这个梦。”
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是抽条一样长个子的年纪,经常梦见自己会飞。
具体场景不见得相同,但核心内容都是一致的。那仿佛是人类已经遗忘了的、与生俱来的飞行能力,只需要轻轻踮起脚尖。
苏辛也往前飞去,与林孟安并肩之后稍微有点担心地问:“那她的第一个梦……”
家变之前,苏辛过得肆意,确实在长个子那两年梦见过飞行,但在那时并没有过类似被人追杀不停赶路之类急切、疲惫又无助的梦境。
林孟安为她答疑解惑。
梦境往往对现实存在夸大作用。这个女孩的记忆不曾修改,并没有遭遇过极端事件,只是学习压力就足以形成她梦中的恐惧虚影。
这不是脆弱或逃避,也不是自我欺骗,而是身体本来在抽条阶段就容易疲惫,心理压力的叠加只需轻轻一推,就足够把焦虑具象化。
当然,家庭或学校环境中容易被人忽略的那些细微的压力来源,也会助力这个虚像变强。林孟安重复一遍:“这里不是现实世界。”
两只白鸽往远处飞去,离开了这场梦。
和平真是个来之不易的东西,宁成瑜心想。
桥港一小一年级一班,上学期开学还是好朋友的同桌俩,这学期从开学到现在基本不说话。
如果说最初是一方接住了另一方的善意,现在,却是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敌意。
上学期告白事件后,吴淼在等老师下一次调座位。她本以为能缓和宁成瑜和那个男生之间的关系,没料到连自己和同桌的关系都变差了。
她觉得自己的好心被辜负了,于是和别的朋友更紧密地抱团。因为之前整天跟着宁成瑜,所以她的话在老师和同学那里都有一定的可信度。
宁成瑜属于那种被孤立了都能反应慢半拍的孩子。她如常上课、放学,只是课间话变少了。
她确实会多少有一些心理压力,而这些在学校之外已经恢复的散打课上,变成拳头消解。
事态不会愈演愈烈,因为班上确实没人打得过她,大家只是默契地跟她保持距离。她被孤立就是因为被传脾气差爱打人。
小孩子跟风就是雨。她之前看不过眼的仗义执言,现在都能变成一种佐证。
那个男生取代了宁成瑜上学期开学之初在班里孩子王的地位,但小宁只觉得这群人很幼稚,不知道在争什么虚拟的宝座。
前不久返校,宁晓晨去学校找人谈过。她没法解释梦境,只说孩子跟自己坦白了事情经过。
学校的人两边不得罪,和稀泥有一手。
“就算宁成瑜是被锁了,但这不是还没出什么事吗。同学们估计也只是一时贪玩,跟她开个玩笑罢了,而且人家男生还被打了好几次。”
“哪家的孩子不是宝贝,人家男孩家长没追着让你赔医药费,这都是好事了。”
“你家小姑娘脾气有点太大了,班里别的孩子都不敢跟她玩,以前和她关系好的女生现在都怕她打人。再这么下去,迟早惹祸。”
宁晓晨憋了一肚子气,回来就预备之后预约清心庵的祛魇业务,缓解一下自己的焦虑。
她确实怕是自己没把女儿教好,但尼庵里的居士是世外之人,完全没必要跟女儿联合起来骗自己。报告里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女儿在自证同时还跟居士表达了对母亲状态的担心。
宁晓晨不想再次怀疑她骗人了。
只要他人的欺负没有得逞,那么宁成瑜的反击就不被判定为自卫,反倒成了被责备的那个。
跟遵从这个逻辑的人继续掰扯毫无意义,宁晓晨知道自己迟早会再被绕进去。她打算让女儿转学,至少要转班。
跟成瑜商量过,宁晓晨开始搜集信息。顾连知虽然不是小学老师,但多少要比宁晓晨了解一点情况。
她热心地投入到信息筛选的事业中,把自己的事暂且多抛之脑后一天。
妈妈曾经答应过自己的事都办成了。宁成瑜带着对母亲的信任,在这个被孤立的环境里,孤立了全班。
她知道自己跟吴淼做不了多久的同桌甚至是同学,于是在某天最后递过去一张小纸条。
“别耽误学习。”
没有对她们友情的惋惜,也没有对吴淼现在人际关系的看法,只是一句提醒。
至于对方能不能听进去,就随缘了。
房间门外,苏辛愣在原地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屋里的人在做什么。
她把脑内打厚码的室内情景驱散,对林孟安说:“一般人在你跟前,还真是完全没隐私。”
林孟安跟她一起靠墙席地而坐。地面出现两个带靠背的坐垫,十分符合人体工学,坐下后有效缓解了连续切换的疲劳。
小林说道:“歇一会儿,聊聊。”
她们曾经是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除了各自必须隐瞒的秘密,别的什么都聊过。
屋内的梦境主人此时正沉浸在幻想中,而她们此前也曾并不避忌地聊起过这些。关于身体接触,关于爱情,关于取向,也关于性。
从爱情角度来看,林孟安从出生起单身到现在,将来也不打算和任何人有类似爱情的纠缠。而苏辛唯一一段恋情是跟周静。
从跟随林隽生活开始,小林在亲近的人跟前就很喜欢身体接触。苏辛能意识到对方是出于缓解彼此负面情绪的目的,毕竟确实有效。
这些牵手、依偎、拥抱,是亲昵感十足但不带独占欲的。林孟安对所有同性释放着友好,照顾着她们的感受,也尊重彼此的界限。
别人眼中,她总是模糊与人相处的界限,也是因为她的行为在不同的视角下会存在不同的解读。说难听点,有点中央空调。
但她也确实对任何人都从未越界,也不会去接任何人暧昧向的示好。实际上因为她温柔之下的距离感,也没有谁会一直对她保持热情。
很少有人讨厌她,也不会有人最在意她。
后来,梦境异能觉醒,身体接触变成一种风险项,林孟安在身边的人眼中变得更加疏离。直到能力可以自主控制,她才和亲近的人恢复偶尔出现的依赖感。
但因为意识到有些过去被当作友谊的动作,现在也会被误认为爱情向,小林对更多人维持了觉醒之初的远距离。
至于苏辛,她曾经以为自己和林孟安一样,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
小林难得主动发问:“和人发生性行为,是什么感觉?”
苏辛组织措辞之后开口:“你知道,我的经验其实不适合作为参考。”
她其实是个很讨厌与人有身体接触的人,不论与对方的社会关系是朋友还是恋人。
心理的防备在身体上的表现很明显,而她在与周静恋爱期间,一次次压制自己的本能反应。是愉悦的,但也从来都是紧张的。
苏辛对任何人都做不到完全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