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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迷雾(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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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孟安的记忆曾经重构过。
重构的含义在于,她本人到现在倒推回去,也只有额外记录过的事件才能确认其真实性,对于其它事的记忆都是不辨真假的。
就像是隔了一层雾,或是一场幻梦。
灵慧师太知道这个情况。而除此之外的知情者,就是意外闯入了那段幼年记忆的苏辛。
不论如何,苏辛都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人。她有队友,有随团发行过的歌,有工作,还有分手不久的恋人。她不可能是林孟安的梦魇。
林孟安迷惑于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的隐瞒,预先记录的事件和人际关系很简要。
这让她很难判断未来要怎么做。
用异能除魇就像是惯性,记忆不全仍然能够完成。而与熟人之间关系的一点一点归位,也让林孟安对过去自己留下的记录有了一些信任。
记忆重构前的小林留下关于苏辛的线索,指明这是个很重要的朋友。
林孟安其实没办法确定在鸿运小区的重逢是否完全是巧合,但她通常能在与人接触后寻回从前记忆里包含的那部分情绪,如同时光回溯。
在同频入梦那晚,林孟安反复在屏幕上敲出问句又删除,那是很不合时宜的一个问题。
相处时间不长,她也能看出对方并不算很脆弱的人。可是潜意识里,林孟安不知为何一直在担心苏辛丧失求生欲。
过去的记忆没有断片,她记得孟晗,记得自己做过一些异能觉醒前绝不会去做的事情,却剥离了一部分关于苏辛的情绪感知。
抽离了这部分高敏感才能察觉到的细节,实际上有关苏辛的记忆也是不完整的。
林孟安不认为朋友与生母的重要性可以分出个高低。这是不同方向的感情,都很重要。
或者说,对于一向没那么执着于此的她来说都不是特别重要,都可以抛弃。深情与无情确实是一体两面。
她曾经共情她们的自厌、不甘、愧疚,也因为共鸣让自己陷入痛苦。在与苏辛再度熟悉起来的过程中,林孟安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离开。
那是在想明白之前就仓皇逃窜的自保。
她感觉自己的能力与愿望始终错位。幼年时自己尚且弱小,无法将母亲从梦魇中拉出来。觉醒之初自身状态不稳,没能分出精力关注当时状态也很差的好友。
而当她成为能熟练运用异能的大人,母亲早已死在多年以前,旧友也已艰难趟过那条河流。
林孟安带着真假难辨的记忆,尝试过许多次将苏辛的形象与童年时期的梦魇分离。但大概因为缺失了一部分情绪,她始终没能做到这一点。
在试探过两人是否曾经有恋爱倾向,得到确切的否定之后,林孟安松了口气。
从苏辛和周静的恋情就能看出来,这是个会心软但必要时很有决断的人。如果撒谎可以让双方过得更好,她绝对是不吝啬于谎言的。
苏辛撒谎时脸不会红,但身上会红。苏辛在紧张的时候容易出汗,平时却很怕冷。苏辛放松时面无表情,情绪紧绷时才会礼貌微笑……
还有,牵手要让她先牵手腕,拥抱也不能主动,不要试图引导她倾诉,不要问她的家庭。
无数细节构成她们曾经应该十分交心的一段过去。于是,缺失的那部分记忆与情绪到底是什么,成了林孟安必须要探究的问题。
偏偏这些并不是能直接问到答案的。
当连在寻找的是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发问时也是一片茫然。那晚林孟安到最后唯一能想到的,居然是一个很冒犯的问题。
她最终也没有把“还活着吧”这句话发出去。
顾连知事件后,苏辛发过来的问句如同从那晚抛过来的回音,一下子扎破了林孟安努力维系的平和。
她曾经隐约冒头的自私、伪善、冷血,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而她仿佛终于从虚空中落地,知道了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林孟安认真想过和苏辛到底是什么关系。
世俗歌颂爱情,将不同要素杂糅,制造出模版。但林孟安对人没有欲念,她的生理反应只是随着周期起伏,和任何自己以外的人都无关。
而她与这位亲密度很高的好友之间,是有过承诺的。
她们的承诺将两人的关系锁死在朋友上,林孟安为此庆幸,直到察觉自己也会因为过于亲近产生难以克制的掌控欲。
而这在人际关系的定义上是模糊不清的。
她像是一个没有人引路的稚童,用书本上的概念去套现实中的事物,不久前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可笑。
为什么不直接去确认对方的感受呢?
林孟安的视角里,苏辛一直以来都对自己十分纵容,好像很少有真正生气的时候。
所以她没什么顾忌地直接发问,听着对方最后的那段回答,想起自己前几天重排双人曲时的收敛。亲密过界意味着伤害。
而身体记忆有时候比大脑还要可靠。
她沿着记忆的线索回溯,迅速找到当年排练时的片段,定位到当时自己的情绪波动。
林孟安恍然,那是双方默契的克制,为彼此划定界限,避免越界而生的风险。她认同苏辛当初做出的判断,遵守着对方早就制定的规则。
但她并不喜欢这种被框定的感觉。
迟来的叛逆心起,短暂的失控让她试图控制苏辛,把两个人的关系往另一个方向带。
腹部受到重击的同时,对方的眼神让她感到熟悉。记忆阀门随之打开少许,溢出的一缕旧日回响刚被捕捉到,就自行进入层层闭锁的三楼。
那是确切无疑的杀意。
林孟安从这种共鸣上获取了久违的安全感,整个人的情绪都跟着沸腾起来。
她并不记得自己曾经何时见过苏辛露出类似的眼神,出现相似的情绪。但这样的敌意反倒是她此刻需要的,而非粉饰太平的和善。
她们选择成为朋友而非恋人的原因,正是因为双方都有着过剩的控制欲。所以如果真的越界的话,这段关系会走向比双人曲更惨烈的终点。
林孟安将自己的兴奋平复,用往日习惯了的冷淡表情做伪装。这种骤然转换的状态,让她比刚才完全放弃自控的时候更紧绷,直到被苏辛控制住。
她可以放心地放松下来了。
苏辛看着林孟安脸上的表情从虚假到真实,不仔细看的话,只会觉得温和,而不再是假面一般的效果,知道对方终于找回了状态。
回到档案馆一楼,苏辛才听到林孟安对于离开梦境时关于记忆的那几句话做出解释。
孩提时代在山间长大,与孟晗相依为命,林孟安对于母亲频繁的夜间梦魇是有恐惧的。
这种恐惧让她在那段时光里,叫醒被魇住的孟晗前,需要花一点时间凝聚起自身的勇气。而在这个时间差里,母亲尚未脱身时的痛苦梦呓,成为林孟安本人畏惧的心结。
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及时叫醒母亲,终结母亲的痛苦。但她总要等自己有那个能力行动。
不知是孟晗怀孕期间的精神压力遗传到了林孟安身上,还是艺术从业者的高敏感度延续,或者是生活环境不断变化带来的影响,小林从很小的事情上能体会到很强烈的情绪。
一切别人视角里不以为意的,在她这里都是被放大了的。这既是天赋,也是惩罚。
而现在,在苏辛面前第一次摊开来承认自己和母亲有着不同但类似的敏感脆弱的林孟安,神色里是逃避了自身责任的愧疚。
她察觉到过,于是将母亲、友人,再到陌生人的情绪,都当作自己需要负担的责任。
不是意在让对方受益的责任,而是如果不帮助对方好起来,自己很容易被感知到的细微情绪淹没,所以存在救赎自身的责任。
从情境中逃走,只会留下愈合不了的伤痕。
“我丢失过一段关于你的情绪和记忆,后来才发现,这些被困在了我小时候的梦魇里。”
“没能及时救回母亲是我的梦魇,这和你没有任何关联。但可能是因为同样逃避了陪你走过最困难的那几年,所以这两份情绪会糅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修改自己的记忆,可能是太胆小太怯懦,又在逃避现实。”
“但你受异能波及入梦太频繁,进入记忆后就像来到梦境,自动代入并不是你的梦魇。这恐怕是因为我把两段记忆混淆了。”
“不要迷失在虚假里,我不想你醒不过来。”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苏辛知道,这时候她是不能直接就孟晗的往事发出任何疑问的。她选择用自身来转移话题。
于是苏辛说:“你也太小看我了,那两年在我的列表里,最多排第三。”
因为在此之前她的人生已经有过更糟糕的波折,事业上的不顺并不会把她整个人打垮。
失声是身体在高压下的反应,但在心理上,苏辛早就习惯了遇事把情绪打包藏好,推迟到将事情处理完,再去应对负面情绪。
事件发生时考验扛压,事件过去之后,才是各种身体与心理的后延反应轮番出场的困难期。
她合约到期、嗓音恢复后,选择去考学,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给自己一个处理这些问题的缓冲期,再去想想前路要如何去走。
“你刚才是不是捕捉到了一些忘掉的东西?”
林孟安在苏辛这句带着笃定语气的疑问之后点头,如实说道:“你的眼神很熟悉。”
苏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与动作,先是确认梦境中对林孟安造成的身体伤害没有延续到精神世界,也不会蔓延到现实世界,然后才悠悠回道:“不熟悉才怪。”
她们十八岁时熟悉起来,是有契机的。
苏辛惯于一直往前走,不会时常回忆过去。但那段记忆过分鲜活,始终不曾淡去。
刚从学校走向社会的她带着满身的刺,其实已经在高中三年领悟过人世间的残忍,所以把自己的心理武装得刀枪不入。
她和林孟安最初的默契是只当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