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补阙》夙衷

24、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辰正三刻，朝阳已跃上宫檐，金灿灿的光芒洒满汉白玉阶。程瑾步出宫门，被这耀眼的日光一照，竟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稍遮眼帘，指尖却触到袖中那卷敕牒坚实的轮廓。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晨曦初露时，她尚为首次面圣而心怀忐忑；宫门再开时，竟已手执敕牒，成了代天巡狩的京畿按察使。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让她心潮翻涌，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自己资历尚浅，当真担得起这千钧重担？
　　可转念间，陛下细致入微的关照又浮上心头。连近侍人选都亲自过问，更特意遣太医随行。这份圣眷如暖流般漫过心间，将方才的忐忑渐渐化开。
　　她轻闭双眼，将怀中敕牒握得更紧——既蒙圣恩，必当彻查积弊，以报君心。
　　她在心中暗暗立誓，随即收敛心神，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官署走去。十日之期，一刻也耽搁不得。
　　辰时三刻，程瑾回到门下省公廨，径直往侍中值房而去。张济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出神。陛下启用程瑾查仓廪，避开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分明是要下一盘大棋。他思忖着自己该如何拿捏分寸——既要暗中助力，又不可显得过于热心。只是这程瑾虽聪慧，终究年轻，能否担起这般重任？此刻他既期待这把新磨的利剑能斩开迷雾，又忧心它尚未出鞘便已折损。
　　“进来。”
　　程瑾推门而入，张济已端坐案前，仿佛早就在等她。她整了整方才在宫中因跪拜而微皱的官袍，恭敬行礼：“下官拜见侍中。”
　　张济微微颔首，目光如古井无波：“坐。陛下将此重任托付于你，想必你已知其中深意。”
　　“下官正为此事而来。”程瑾端坐，“不知这十日之期，该如何准备？”
　　张济取过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语气沉稳：
　　“你有三件事必须亲力亲为：其一，今日便去尚书省都堂领取敕牒副本（借鉴《唐会要·卷五十四》：凡制敕施行，京师诸司有符、移、关、牒下诸州者，必由都省以遣之），与左右卫核对随行护卫编制（借鉴《唐会要·卷六十二》：其出使……皆给驿券，置营幕）；其二，三日内将《仓部格》《仓库令》熟读成诵（借鉴《唐六典·卷三》《唐律疏议·厩库律》以及《开元仓库令》残卷）；其三，五日内暗访京城三大粮行，摸清漕粮折纳的市价行情。”
　　他稍作停顿：“至于调阅近年案卷，准备标准斛斗秤尺，以及请尚书省签发沿途协查文书等其他事宜，省中会为你协调处理。”
　　“至于随行人选，”张济递来名册，“我推荐殿中侍御史，贾峥，明习律令；另有监察御史常禹辰，曾三次巡察漕运。”
　　张济将文书与名册轻轻推向案几另一端，动作间自有一种久居枢要的从容。这番安排条理分明，几乎为她铺平了前期的所有道路。
　　程瑾双手接过名册，目光在“贾峥”“常禹辰”两个名字上稍作停留。她原以为至少要花上两三日自行物色人选，不料张济早已备好这份详实名录，连各人专长与过往差遣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般周全考量，既令她暗惊于这位侍中大人的缜密，又隐隐感到肩头担子又沉了几分。
　　程瑾双手接过名册，郑重收入袖中，“多谢侍中，下官谨记。若无事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张济微微颔首，却在程瑾转身时忽然开口：“且慢。”
　　程瑾望向这位素来果决的上官，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罕见的迟疑。张济沉吟良久，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终是沉声道：
　　“此去查案，有三戒须谨记。一戒急于求成，仓廪积弊非一日之寒，切忌打草惊蛇。二戒偏听偏信，地方官员往往互相袒护，须得多方印证。三戒孤军深入，遇有难处，即刻传书回京，门下省自会为你周旋。”
　　最后那句“门下省自会为你周旋”说得格外缓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千钧之思。
　　程瑾心领神会，深深一揖：“下官必当谨记三戒，不负侍中教诲。”
　　张济微微颔首，最后叮嘱道：“十日后辰时，仪仗自朱雀门出发（借鉴《唐六典·卷七》：皇城在京城之中……南面三门，中日朱雀）。届时尚书省、兵部皆会遣员相送。启程前切记入宫陛辞，听陛下亲授训示。”（陛辞是唐代乃至整个封建社会时期，使臣受命离京前的一项极其重要的礼仪制度。使臣需在宫殿的台阶下向皇帝当面辞行，聆听最后的训示。）
　　“下官明白。”程瑾深揖告退。
　　出了值房，她即刻赶往尚书省都堂。都堂主事验过她的鱼符，将一份加盖了尚书省印的敕牒副本郑重交到她手中。这不仅是她在地方行使职权的凭证，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从这一刻起，她真正成为了代天巡狩的“程按察”。
　　接着她前往左右卫官署。卫府的一位中郎将已接到兵部转来的牒文，正在等候。名册上列明的二十名卫士皆已集结待命，程瑾仔细核对了他们的年貌、籍贯及军功记录，确认无一不是精锐。特别留意到其中两人曾随驾巡幸，显然是被特意选派而来。
　　待这两件最紧要的事务办妥，日头已开始西斜。程瑾在左右卫官署前认镫上马，轻提丝缰，任由坐骑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沿着天街一侧的辅路向靖安侯府行去。
　　轻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纷乱的思绪。陛下亲授敕牒、张侍中殷殷嘱托、二十名精锐护卫——这般超乎寻常的重视，既是莫大的倚重，却也是无形的枷锁。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叩出规律的声响，她的心绪却愈发纷乱。左手是君恩如山，右手是万钧重担，而前路却是迷雾重重。若不能彻查此案，她将如何面对天子信重？若触及太深，又该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明枪暗箭？
　　与此同时，皇城东南隅的太常寺太医署内（借鉴《长安志》）。
　　正堂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几名低阶医佐、医正围着一份中书省刚送达的敕牒低声议论，语气中难掩惊诧。
　　“敕：尚药局奉御孙明义，着即随京畿仓廪按察使程瑾，赴京南等处公干，协理医务，照拂行程。所需药石器械，一应由尚药署支给。钦此。”
　　“竟是孙奉御亲自随行？”
　　“不过是七品按察使，竟劳动尚药局五品的奉御大人……”
　　“陛下对此番差遣，当真重视至极啊。”
　　人群中央，尚药局奉御孙明义，正神色如常地清点着刚从尚药署支领的官用药材。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份黄麻敕牒，尤其在“照拂行程”四字上微微一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凝重与了然。
　　“‘照拂行程’……好一个‘照拂行程’。” 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陛下真是字字千钧。他完全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四个字，才是他此行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使命。保障程瑾的身体康健只是表象，确保“程瑾”这个身份在整个漫长的“行程”中不露丝毫破绽，方是核心。
　　待众人散去，孙明义转身步入内间，从私藏的药柜中取出几瓶秘制丸散。这些以安神止痛为主的温和药剂，从未出现在太医院的簿册上。
　　他熟练地分装药材，心中已开始筹划：若程瑾途中突发急症，该如何避开众人耳目；若遇外伤，又该怎样不着痕迹地接手诊治。最要紧的是每月那关——须得提前用药调理，方能助她维持男子仪态，不至露了破绽。
　　他捻动手中一枚光滑的玉制药杵，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她以一女子之身，行安邦定国之事，其志可佩，其行可叹！老夫所能做，便是护她周全，让她无后顾之忧，方能涤荡奸邪，匡扶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