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 25 章 ...
-
【第二十五章】
程瑾驱马至靖安侯府门首,早有仆役上前牵过缰绳。她不及更衣,径直穿过庭院,向着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虚掩着,她轻叩两下便推门而入。只见父亲程崇远正临案挥毫,身侧案几上整齐摞着的,赫然是《仓部格》与《仓库令》的卷帙。听得脚步声,他并未抬头,笔锋依旧沉稳地落在宣纸上。
“父亲。”程瑾立于案前恭敬行礼。
“回来了。”程崇远缓缓搁下狼毫,目光扫过程瑾尚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今日朝堂之事,我已听闻。王尚书散朝后便来过府中。”
程瑾闻言微怔,随即了然:“王世伯散朝后确曾想与儿子说话,只是当时陛下传召,未能叙谈。”
程崇远示意程瑾坐下,自己则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你可知陛下为何要选这个案子?”他声音低沉,“京南仓廪案,看似寻常,实则处处透着圣心独运。”
他转身,目光如炬:“这是个注定要破的案子。李御史连血书都拿到了,说明民怨已起,盖子捂不住了。你此去只需按图索骥,便能立功。陛下这是在给你送一份稳当的功劳。”
程瑾若有所悟:“所以陛下才说,案子不难查……”
“难的不是案子本身。”程崇远走近一步,声音更沉,“难的是分寸。”
他指尖重重敲在两本律令上,“这册中的纰漏,朝堂诸公谁人不知?为何历任户部尚书、满堂干吏,却无人敢动?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个个都怕触动根本,反伤自身。陛下选你,正是看中你的锐气,但圣心要的不是莽撞,而是务求必成。”
他见女儿凝神屏息,语气渐沉:“记住,水至清则无鱼。革除积弊时得留三分余地,推行新政时要开几扇活门。这便是张侍中告诫你‘戒急'的真意——既要让陛下看到破局的魄力,又得让各方在变革中寻到立足之地。”
“陛下此举,在试你的悟性,也是在给程家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语气转为凝重,“‘罪臣之后'与‘皇帝钦差’这两个身份集于你一身,就是要让满朝文武都看清楚——程家的前程,全凭圣心裁断。”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程瑾沉思的面容。
良久,程瑾终是问出了心中最具体的顾虑:“父亲,以您之见,儿子应该如何把握其中的分寸?”
程崇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了然的微笑。他缓缓坐回椅中,手指轻叩案几:
“为父若仍在其位,确实能给你一套现成的章法,告诉你何处该动,何处该缓,何人能动,何人需避。但你要明白——”
他目光深邃地看向程瑾,“陛下罢黜我的官职,却又启用你,其深意之一,便是不愿再沿用为父过去那套‘知其白,守其黑’的处事之道。”
他轻轻拂过案头那本他曾经反复批注的《仓部格》,烛光在他斑白的鬓边投下摇曳的影,那一刻,程瑾分明看见父亲眼底闪过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瑾儿,陛下要的,不是另一个程崇远。”
她心头蓦地一疼,喉间蓦地发紧。那个曾将她抱在膝上教她看账册的父亲,那个在户部堂上挥斥方遒的父亲,此刻正亲手将毕生秉持的为官之道碾碎在她面前。
程崇远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清醒:“你只需记住,你的背后是陛下的信任,你的准绳是朝廷的法度。至于为父的想法……就让它留在这书房里吧。”
程瑾闻言,心头百感交集,最终深深一揖:“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程崇远点点头,沉思片刻,随即说道:“说起用人,为父倒可举荐两人。户部度支主事郑迁,当年在度支司时便是查账的一把好手,漕粮折纳的账目勾稽他最是精通。仓部主事周世安,曾随为父修订太仓出入章程,《仓库令》的条文掌故无人比他更熟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凝,继续道:“此二人皆是为父旧部,做事最是稳妥。你且记住,用人不疑。”
程瑾会意:“儿子记下了。”
“还有一事。”程崇远语气转为平淡,“王尚书今日前来,除了告知朝堂情形,也提及他家族在京南有一支旁系经营粮行。若你巡察时恰巧遇上,望你能酌情体恤。话已带到,如何处置,你自己斟酌。”
烛光摇曳,程瑾在明暗交错间抬眸:“儿子行事,但凭国法与圣意。”
程崇远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案头跳动的烛火上。
“为父如今不便与你议论朝政,但研读律令的门道,倒是可以说道说道。”程崇远将《仓部格》与《仓库令》推向女儿,目光沉静:“时日无多,那些细枝末节的罚则不必深究,自有随行主事熟稔。你此刻最要紧的,是参透这两部律令如何互为表里。”
他执起茶盏轻叩案几,精要地点出稽查仓廪的六大关节:
“稽查之要,在于两书相济。《仓部格》定其罪罚,《仓库令》明其规程。你须把握此六端:
《仓部格》三问,在于洞察人弊。
其一乃折纳之规:深究‘旬价’由何人采、如何估、怎公示,此乃官吏操纵时价之隙。
其二乃出粜之制:查明平粜价格如何核定、何时出粜、售与何人,此乃官商勾结之机。
其三耗损之限:掌握各类粮谷标准耗率及盘点核验之法,此乃虚报贪墨之门。
《仓库令》三察,在于审视事弊。
一则仓廪之基:查验仓窖选址、分类贮存、牌籖标注,此乃防微杜渐之始。
二则出入之制:核对收粮验看称量、文书签押、发粮符牒,此乃漏洞滋生之处。
三则守藏之规:牢记粮谷曝晒之期、度量校勘之制、官员交接之礼,此乃积弊隐藏之钥。
持此六端,以律令为规矩,丈量现实,则积弊无所遁形。”
“儿子明白了。必尽快将这些规程的来龙去脉钻研透彻。”
戌时已过,程崇远来到程瑾的书房,他望着女儿在灯下专注研读的侧影,心中百感交集。烛光勾勒出她日渐坚毅的轮廓,这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孩子,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他很骄傲——她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敏锐,更懂得在逆境中把握机遇。
然而看着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侧脸,程崇远心头又涌上一阵为人父母特有的忐忑。这孩子毕竟还未满双十,往日里虽显聪慧,可如此繁杂的局面,她真的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吗?他多想再为她细细剖析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多想再传授她几分官场进退的智慧。
但他终究只是提起茶壶,为她的杯盏缓缓注满新茶。
“方才说的那些朝堂分寸、为政之道,你量力而行,慢慢体会便是。若是实在难以把握……也无妨。”
他轻轻将茶杯推向女儿手边,语气轻柔得近乎一种嘱托:
“瑾儿,陛下既然将此番功劳送到你手中,你只需稳稳接住,平安归来……为父与你母亲,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