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巳如意》芝心蚝油

6、一家素菜馆

　　答应邀约的勇气，在走出博物馆、置身于傍晚喧嚣的人流中时，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迟如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乌梢身后半步的距离，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隔绝掉周围所有的声音和目光。他感觉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猜测他和身边这个过于出色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乌梢察觉到了他的紧绷。他没有刻意放缓脚步去迎合，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方向，选择了一条相对安静、绕远些的小路。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沉稳的屏障，替迟如意挡去了大部分无形的压力。

　　那家素菜馆果然环境清幽，装修是简约的中式风格，桌与桌之间用竹帘巧妙隔开，形成了半私密的空间。服务员训练有素，引导他们入座后便安静退开。

　　迟如意几乎是蹭着椅子边缘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腿上，视线牢牢锁定在面前的骨瓷餐具上，不敢乱看。

　　乌梢拿起菜单，自然地点了几个招牌菜，然后看向迟如意：“有什么忌口或者特别想吃的吗？”

　　迟如意飞快地摇了摇头。

　　点完菜，空间里陷入短暂的安静。迟如意能听到自己过速的心跳声。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这里的山药百合糕不错，口感很清爽。”乌梢开口，声音不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话题安全而平常。

　　“嗯。”迟如意小声应道。

　　“你上次修补的那本民国词典，”乌梢继续寻找着能让迟如意放松的话题，“修复室的老师后来看到了，还夸你心细，说补纸选得恰到好处。”

　　提到自己熟悉且被肯定的事情，迟如意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他抬起头，看了乌梢一眼，又迅速低下，但声音稍微大了些：“真、真的吗？我就是随便试试。”

　　“不是随便试试，”乌梢纠正他，语气肯定，“是有天赋和耐心。”

　　菜陆续上来了。色泽清淡，摆盘精致，香气诱人。乌梢用餐仪态优雅，却不显拘谨。他用公筷给迟如意夹了一筷子清炒芦笋，动作自然：“尝尝这个，火候刚好。”

　　迟如意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翠绿芦笋，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被拨动了一下。这种被照顾的感觉，陌生又温暖。他小口尝了尝，清脆甘甜。

　　一顿饭，大部分时间是乌梢在引导话题，问一些关于博物馆藏品、关于他看书进度的轻松问题。迟如意的回答依旧简短，但不再仅仅是单音节，偶尔也会多说一两句自己的看法，虽然声音始终不大。

　　当乌梢问到他对某个青铜器纹样的理解时，迟如意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了一下那个繁复的云雷纹轮廓，抬起头时，眼睛里有专注的光。直到撞上乌梢带着笑意的目光，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唰”地红了，立刻缩回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乌梢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嘲笑，而是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愉悦：“记得很清楚。”

　　这一刻，迟如意忽然觉得，周围那些细微的餐具碰撞声、远处模糊的谈话声，似乎都不那么可怕了。在这个被竹帘围起来的小小空间里，在乌梢平静而包容的注视下，他好像可以稍微呼吸得顺畅一点。

　　吃完饭，乌梢没有提出再去别处，体贴地送迟如意回宿舍。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迟如意脸上未褪的热度。

　　“今天……谢谢。”站在宿舍楼下，迟如意低着头，小声说。

　　“该我谢谢你愿意出来。”乌梢看着他，“下次，或许可以尝尝你煮的面？”他记得迟如意说过会自己煮面。

　　下次？还有下次？

　　迟如意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涌上头顶。他慌乱地点了点头，甚至没敢看乌梢的表情，转身就跑进了楼道。

　　乌梢看着他那仓皇的背影，直到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亮起又熄灭，才转身离开。嘴角，始终带着一抹未散的柔和弧度。

　　然而，温暖并未持续太久。第二天上班，迟如意刚走进休息室，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几个正在聊天的同事看到他，声音顿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但那飘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带着探究和一丝暧昧。

　　“如意，昨天和乌警官吃饭去了？”心直口快的老李凑过来，挤挤眼睛。

　　迟如意的脸瞬间爆红，手脚冰凉，像是被当场抓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监控室，反手锁上了门。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流言还是传开了。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他攀附？会觉得他不自量力？还是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和乌梢？

　　一种熟悉的、想要缩回壳里的强烈欲望席卷了他。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昨天不该答应去吃饭，后悔自己不该生出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一整天，他都魂不守舍，巡更时差点走错路线，核对记录时频频出错。同事偶尔投来的目光，都让他如芒在背。

　　傍晚，乌梢又来了。他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监控室。这一次，迟如意没有提前泡好茶，而是坐在操作台前，身体僵硬，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乌梢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泡茶，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靠近，只是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他紧绷的脊背。

　　“听到什么了？”乌梢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迟如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乌梢走进来，关上门。他没有逼迫，只是拉过旁边的椅子，在离迟如意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

　　“如意，”他叫他的名字，声音沉稳有力，“看着我。”

　　迟如意挣扎了许久，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眼圈有点红，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惶恐。

　　“别人说什么，不重要。”乌梢的目光直视着他，没有任何闪躲，坦荡而坚定，“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以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想。”

　　迟如意怔怔地看着他。

　　“我认为你细心、认真、善良，拥有很多人都没有的专注和温柔。”乌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杂音的力量，“我想了解你，想和你一起吃饭，想看到你因为被肯定而眼睛发亮的样子。这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自己动手接了一杯温水，放在迟如意手边。然后，他像往常一样，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流言会过去。”他的背影挺拔，声音透过阳光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你做你自己就好。其他的，交给我。”

　　迟如意看着那杯温水，又看看乌梢沉静的侧影，心中那滔天的巨浪，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缓缓抚平。恐惧和不安依然存在，但乌梢的话语，像一块压舱石，稳住了他几乎倾覆的小船。

　　他伸出手，捧住了那杯水。温度一点点从掌心蔓延开。

　　或许他可以不那么害怕。因为有人告诉他，做自己就好。因为有人，愿意替他挡住那些风言风语。

　　他轻轻摩挲着胸口那枚琥珀胸针，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来自赠送者的暖意。

　　流言的风，在乌梢不动声色的坦然和迟如意逐渐尝试的“无视”下，到底没能掀起太大的浪花。同事们见两位当事人都是一副寻常态度，那点八卦心思也就渐渐淡了，顶多私下里觉得乌警官对人真是和气又负责。

　　迟如意的心，在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后，仿佛被淬炼过，反而生出了一丝脆弱的坚韧。他开始学着把那些探究的目光当作展厅里模糊的背景音，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回自己熟悉且热爱的领域。

　　这天轮到迟如意值夜班。傍晚时分，天空阴沉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敲打着博物馆巨大的玻璃穹顶，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夜幕降临后，雨势未减，反而夹杂了隐隐的雷声。

　　监控室里，迟如意正核对完最后一班巡更记录，准备进行夜间定点检查。忽然，头顶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伴随着窗外一声炸雷，整个监控室的屏幕瞬间黑了一半！

　　跳闸了！

　　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寂静裹挟着雨声雷声，瞬间将迟如意吞没。他心脏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黑暗的博物馆，只有应急灯投下惨淡微弱的光晕，各种关于古老建筑的诡异传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他摸索着想去拿对讲机联系值班电工，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对讲机里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和其他区域同事断断续续的询问，更添了几分混乱。

　　就在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准备硬着头皮走出监控室去查看电箱时，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乌梢。

　　他几乎是颤抖着划开接听。

　　“如意？”乌梢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博物馆那边是不是停电了？我刚在附近，看到你们那片区域黑了。”

　　他……他就在附近？

　　迟如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和委屈：“……嗯，跳、跳闸了。监控黑了一半……”

　　“别怕，在原地等我，我马上到。”乌梢的声音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

　　电话没有挂断，乌梢那边传来汽车引擎声、开关车门声，以及他沉稳的脚步声踏在雨水里的声音。迟如意紧紧握着手机，听着那边传来的、代表着乌梢正在靠近的一切声响，那令人窒息的恐惧竟奇迹般地一点点消散了。

　　不过几分钟，员工通道那边传来熟悉的、有节奏的敲门声。迟如意几乎是跑着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乌梢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肩头和大衣下摆被斜落的雨水打湿了些，发梢也带着湿意。他收起伞，站在门廊灯光下，身上带着室外风雨的微凉气息，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沉静温暖。

　　“没事吧？”他上下打量了迟如意一眼，确认他无恙。

　　迟如意摇了摇头，看着突然出现的他，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情绪填满，鼻子有些发酸，却说不出话。

　　乌梢没有多问，径直走向电箱所在的后勤通道。他对博物馆的结构似乎已经了如指掌。迟如意连忙拿起备用手电筒，跟在他身后。

　　手电的光柱在黑暗的走廊里晃动，映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乌梢的步伐稳健，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可靠。他很快找到了跳闸的总开关，冷静地推了上去。

　　“啪嗒”一声轻响。

　　监控室的屏幕陆续亮起，走廊里的灯光也次第恢复。光明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迟如意心头最后一丝阴霾。

　　“可能是雷击导致的瞬间电压不稳。”乌梢检查了一下电箱，确认没有其他问题，然后转身看向迟如意。

　　迟如意还握着手电筒，光柱有些晃动，映出他惊魂未定却已放松下来的脸。

　　“谢谢……”他小声说，这次带着真心实意的感激。

　　乌梢看着他被手电光照得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湿润的眼睛，心里软成一片。他没有说什么“不用怕”之类空洞的话，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背轻轻拂去迟如意额角不知是冷汗还是刚才奔跑时沾上的雨滴。

　　指尖微凉的触感让迟如意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给我打电话。”乌梢的声音低沉，“任何时候都可以。”

　　迟如意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到监控室，一切恢复正常。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恼人，反而成了隔绝外界的、安全的背景音。乌梢没有立刻离开，他脱掉微湿的大衣，挂在椅背上，然后拉过另一把椅子，在迟如意旁边坐下。

　　“还要值班到几点？”他问，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聊家常。

　　“凌晨两点交班。”迟如意回答，声音也平稳了许多。他看着屏幕上恢复正常的各个展厅画面，又看看身边安然坐着的乌梢，一种奇异的、安宁的感觉在心底蔓延。

　　沉默了一会儿，迟如意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他走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乌梢。

　　“这、这个……送给你的。”

　　乌梢有些意外，接过木盒打开。里面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是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软布，一小瓶特制的青铜器保养油，还有几张打印出来的、手写了备注的便签，上面详细说明了不同材质文物表面灰尘的清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字迹工整清秀。

　　“我、我看你有时候会碰展柜，手上可能有汗……”迟如意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用合适的布擦一下，会、会好一点……这些是我平时自己用的，很简单……”

　　这是他唯一擅长的、能想到的“回馈”。教乌梢保养知识或许谈不上，这只是他笨拙的、想分享自己世界的一角给对方的方式。

　　乌梢看着木盒里这些微不足道却无比用心的物品，再看看迟如意那副献宝又怕被嫌弃的紧张模样，心口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拿起那块最柔软的麂皮布，在指尖摩挲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迟如意，眼神深邃而温柔：“谢谢，我很喜欢。”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我会注意。”

　　他会注意，不仅仅是为了文物，更是因为这是迟如意珍视并分享给他的东西。

　　迟如意抬起头，看到乌梢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珍视，脸颊又热了起来，但这一次，那热度里带着甜。

　　窗外的雨还在下，监控室里屏幕微光闪烁。两人没有再过多交谈，一个看着监控屏幕，一个翻看着那几张写满保养心得的便签，气氛静谧而温馨。

　　在这个雨夜，因为一场意外的停电，两颗心靠得更近。他给了他黑暗中最及时的光亮和守护，而他，回赠了他自己世界里最质朴的温柔与分享。

　　如同青铜器上历经岁月形成的斑驳锈色，那不仅是时间的痕迹，更是另一种形式的、沉默而坚韧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