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一场分享会 ...
-
报名表交上去的那一刻,迟如意的手是抖的,心是慌的,仿佛不是递出了一张纸,而是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安全感。接下来的几天,他陷入了更深的焦虑。演讲稿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只留下几张写满关键词、字迹因为紧张而略显潦草的卡片。他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反复练习,声音细若蚊蚋,断断续续,每次不到一分钟就卡住,然后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他甚至想过退缩,去找负责人撤回报名。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他就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胸口那枚琥珀胸针,或者挽起袖子,看看手腕上那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袖扣。乌梢信任他。乌梢说,他的分享会很精彩。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细的、却异常坚韧的丝线,拽着他,没让他彻底滑回那个封闭的壳里。
分享会定在周五下午,在一个平时用来开会的小型报告厅。当天,迟如意几乎没吃下任何东西,脸色苍白,手心冰凉。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却只敢躲在报告厅最后排的角落里,低着头,一遍遍默念着那几个关键词,大脑却一片空白。
同事们陆续进场,谈笑声、挪动椅子的声音,都像放大了无数倍,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感觉呼吸困难,几乎想要立刻逃离。
就在这时,报告厅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色便装,却瞬间吸引了场内不少人的目光。
是乌梢。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走向前排,只是像迟如意一样,选择了最后排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位置刚好在迟如意的斜后方。
迟如意几乎是在他进来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他猛地抬头,循着那道熟悉的视线望去,正好撞进乌梢沉静而温和的眼眸里。乌梢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鼓励的弧度。
那一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如同在黑暗中行走看到了指引的灯塔。迟如意狂跳的心脏,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那冰冷的指尖,似乎也找回了一丝温度。
他还在。他来了。
主持人开始讲话,介绍分享会的流程。轮到迟如意时,他的名字被念出,他僵硬地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走向讲台。台下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感觉像是被无数盏探照灯锁定,几乎要晕厥。
他站在讲台后,手指紧紧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卡片,低着头,不敢看台下。开口的声音细弱、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大、大家好……我、我是迟如意……我今天,想分享一下……关于,关于文物日常维护……和,和书籍简单修补的……一点,一点心得……”
开头糟糕透了。他听到台下有细微的骚动,或许是在质疑,或许是不耐烦。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他,他恨不得立刻钻到讲台下面去。
就在这时,他下意识地,再次抬眼,望向了那个角落。
乌梢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催促,没有失望,只有全然的耐心和信任。他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仿佛在说:没关系,慢慢来,你可以的。
就是这一个眼神,给了迟如意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卡片上移开,虽然依旧不敢看台下众人的脸,却将目光投向了虚空中一个点,仿佛是在对乌梢一个人诉说。
“比如……青铜器展柜……不能……不能用普通清洁剂……会损伤锈层……要、要用软毛刷……和,和特定的保养油……”
“古籍……书脊开裂……要先清理灰尘……再用……用浓度合适的专用胶水……和,和柔韧的补纸……”
“监控屏幕……也要定期清洁……灰尘会影响……画面清晰度……”
他讲得依旧结巴,声音也不大,语速缓慢,内容更是朴实无华,没有任何高深的理论。但他开始讲述具体的操作细节,讲述他如何一点点摸索,如何避免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他提到不同材质需要不同的对待方式,提到温度和湿度的影响,提到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日常坚持。
他沉浸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那些知识是他日积月累、烂熟于心的。虽然表达依旧笨拙,但那其中蕴含的专注、细致和发自内心的珍视,却透过他颤抖的声音,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台下的骚动不知何时平息了。同事们,包括那位之前调侃过他的老李,都渐渐收起了随意,开始认真倾听。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人,在他自己的领域里,竟然如此专业和用心。
当迟如意终于磕磕绊绊地讲完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虚脱般地停下时,报告厅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带头,第一声掌声响起。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掌声如同逐渐汇聚的溪流,最终变成了热烈而真诚的潮水,瞬间充满了整个报告厅!
迟如意愣住了,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到台下同事们带着赞许和惊讶的笑脸,看到老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他再次望向了那个角落。
乌梢也在鼓掌。他的掌声不疾不徐,目光却灼灼发亮,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赞许。他看着迟如意,仿佛在看着一颗终于冲破云层、熠熠生辉的星辰。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冲击席卷了迟如意。成功了?他……做到了?
酸涩和狂喜同时涌上鼻尖和眼眶,视野瞬间模糊。他慌忙低下头,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几乎是踉跄着冲下了讲台,逃也似的回到了最后排自己的角落。
他趴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耸动,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裤子的布料。但这一次,不是恐惧,不是委屈,而是宣泄,是释放,是一种破茧成蝶后的巨大震动。
乌梢没有立刻过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那个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柔软。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那个叫迟如意的年轻人,已经亲手,在他坚硬的琥珀上,敲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缝。而光,正浩浩荡荡地涌进去。
掌声依旧在耳边回响,如同庆祝新生的礼炮。
分享会带来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持续扩散着。迟如意走在博物馆里,依旧不会主动高声谈笑,但当同事迎面走来打招呼时,他能抬起头,回应一个虽然短暂却不再闪躲的微笑,甚至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关于天气或者工作的话。
“如意,帮我看下这个展柜的湿度计是不是有点问题?”
“好,李哥,我、我看看。”
“迟老师,你上次补的那本书,读者反馈说特别好!”
“没、没有,应该的。”
这些简短的交流,对他而言曾是难以逾越的鸿沟,现在却成了日常。他开始更主动地参与一些集体事务,比如帮忙布置新的临时展览,虽然依旧是做最需要耐心的、核对标签和检查灯光角度的细致活,但他不再把自己隔绝在外。同事们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安静却靠谱的伙伴,甚至会主动征询他关于某些藏品日常维护的意见。
乌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喜悦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来得更勤了,有时只是借口“路过”,给迟如意带一杯他喜欢的桂花引,或者一本新发现的、关于某个冷门文物领域的书。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地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馨。他们会一起在休息室窗边安静地喝茶,偶尔交谈几句;会在下班后,并肩在博物馆后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走一小段路;周末,乌梢甚至会带着迟如意去更远一些的、人流量控制严格的植物园或者美术馆。
迟如意的世界,在乌梢耐心而坚定的牵引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开阔而明亮。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虽然依旧容易脸红,但那红晕里不再只有窘迫,更添了几分真实的羞赧与欢喜。他看着乌梢时,眼睛里的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暗礁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
这天,乌梢在局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正准备下班去博物馆,却被支队长叫住了。支队长递给他一份文件,表情有些严肃:“省厅牵头,要成立一个跨市联合专案组,针对最近流窜作案的一个文物走私团伙。点了你的将,想征求你个人意见。时间可能不短,至少三个月,地点主要在邻市。”
乌梢接过文件,是那份意料之中的征求意见函。他快速浏览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个案子很重要,挑战性也大,对他而言是机会。但三个月,邻市。他下意识地捏紧了纸张边缘,眼前闪过迟如意带着浅笑、低头摆弄那对琥珀袖扣的样子。
“我……需要考虑一下。”乌梢没有立刻答应,声音有些低沉。
支队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乌梢向来是雷厉风行、以工作为重的。“好,尽快给我答复。”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乌梢坐在办公室里,许久没有动。理智告诉他,这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选择。但情感上,一想到要离开这么久,离开那个刚刚才开始勇敢探出头来看世界、如此依赖他的年轻人,他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而博物馆这边,也迎来了新的变化。宣传教育部新来了一个实习生,叫周阳,是个像小太阳一样活泼开朗的男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嘴甜又热情。他很快和馆里上下打成了一片,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在分享会上让他印象深刻的、安静又专业的安保哥哥。
“迟哥!”周阳抱着一摞宣传册,活力满满地跑到正在核对巡更记录的迟如意面前,“你上次分享会讲得真好!我都记笔记了!以后我有不懂的文物保养问题,可以来问你吗?”
迟如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着头,声音细弱:“我……我知道的也不多……”
“哎呀迟哥你别谦虚嘛!”周阳笑嘻嘻地,完全没察觉迟如意的窘迫,或者说察觉了也不在意,“你看这个青铜爵的纹饰,我总觉得清理起来特别麻烦,有没有什么窍门啊?”他指着宣传册上的图片,凑得很近。
迟如意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回答道:“要、要用软毛刷……顺着纹路……轻轻刷……”
“哦哦!这样啊!”周阳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又叽叽喳喳地问起了其他问题。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乌梢看在眼里。他站在走廊拐角,看着那个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几乎贴在迟如意身边,而迟如意虽然依旧低着头,却没有立刻逃离,还在小声地回答着问题。
一种陌生的、微涩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乌梢的心头。那是醋意吗?他立刻压下这个念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如意能和其他人正常交流,这是好事,是他一直期望看到的。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迈步走了过去。
“乌警官!”周阳眼尖,立刻热情地打招呼。
迟如意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看到乌梢,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迷路的孩子看到了家长,那细微的紧张和不适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放松和依赖。
“乌梢。”他小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往乌梢的方向靠近了一小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清晰地落入了乌梢眼中,瞬间抚平了他心头那点刚刚冒头的不适。
“在讨论工作?”乌梢语气平常地对周阳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自然地落在迟如意身上。
“啊,我在向迟哥请教问题呢!迟哥懂得可真多!”周阳笑着解释。
“嗯,他确实很厉害。”乌梢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温柔地看着迟如意。
迟如意的脸颊又红了,这次是带着点被当众夸奖的羞赧和隐秘的欢喜。
周阳看看乌梢,又看看瞬间变得安心甚至有些柔软的迟如意,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很识趣地抱着宣传册溜走了:“那你们聊,乌警官,迟哥,我先去忙啦!”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今天忙吗?”乌梢很自然地接过迟如意手里的记录本,帮他拿着。
“还、还好。”迟如意跟在他身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袖扣。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表面的平静与温馨之下,调任的抉择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新人带来的微妙涟漪,也预示着未来的生活,注定不会只有一帆风顺的甜蜜。
乌梢看着身边人依赖的姿态,心中那份调任函,变得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