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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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郾城秋日祭典的前一天,空气里提前飘起了节日的甜腻。校园四处挂满彩旗,广播站整天循环播放着欢乐的乐曲,学生们讨论着明晚的舞会和烟花,一切都浸泡在一种轻盈的、浮于表面的喜悦里。
刻珵舟却觉得这喧闹像一层隔音的膜,把他裹在里面。距离第二次测试还有两天,那管掺了沈厌辞信息素标记物的新抑制剂在他血液里平稳运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也带来更深的不安——他的身体正在习惯另一个Alpha的存在,这认知让他后颈发麻。
午休时,他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郾城市立图书馆,古籍修复部,下午四点。带书包。】
没有落款,但刻珵舟知道是谁。沈厌辞换掉了常用的号码,用了最原始的、无法追溯的一次性手机卡。这谨慎到近乎偏执的安排,让即将到来的“采血样”蒙上了一层更重的阴影。
他回复了一个简单的 【好】 ,然后删掉了短信记录。
下午三点五十,他背着书包走出校门。郾城市立图书馆是栋有着穹顶和罗马柱的老建筑,坐落在沙澧河对岸的老城区,平日里除了研究人员和学生,少有闲人。古籍修复部在地下室,需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空气里有陈年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刻珵舟推门进去。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但堆满了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牛皮纸包裹的卷宗和线装书。唯一的光源来自房间中央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桌上摊着些泛黄的地图和修复工具,桌角亮着一盏绿色的复古台灯。沈厌辞就坐在灯影里,面前摊着本巨大的解剖学图谱,但他的手放在桌下,看不见在做什么。
“关门。”他说,没抬头。
刻珵舟反手关上门,落锁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走到桌边,放下书包。
沈厌辞这才抬起头。他脸色比前两天更苍白,眼下青黑浓重,但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到最后的炭火。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绷,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刻珵舟坐下。两人隔着长桌对望,中间是那盏台灯投下的、界限分明的光与暗。
“地方不错。”刻珵舟说,目光扫过周围森然林立的书架,“你怎么找到的?”
“我家老头以前常来。”沈厌辞说得很随意,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里的修复师欠他个人情。我们有三小时,不会有人打扰。”
他从桌下拿出那个银色金属箱,打开。这次里面的仪器更多,更复杂。除了之前见过的信息素监测仪,还有一台微型离心机,几个真空采血管,一排贴着标签的试剂瓶,以及一个……便携式血液分析仪。
刻珵舟的视线在那排采血管上停留了一瞬。细长的玻璃管,橡胶塞,管壁上贴着空白标签,等着被填上他的名字,或者编号。
“流程。”沈厌辞的声音把他拉回来,“先采血,分离血清和血细胞。血清做信息素代谢物分析,血细胞提DNA做受体基因测序。同时监测采血前后你的Ω值波动。整个过程大约两小时。”他顿了顿,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疼吗?”刻珵舟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
沈厌辞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很轻地扯了一下:“我技术还行。”
他从箱子里取出采血针、止血带、酒精棉片,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消毒、系止血带、找到肘窝静脉,一气呵成。
“手放桌上,放松。”他说。
刻珵舟伸出左臂,放在冰凉的橡木桌面上。沈厌辞的指尖碰到他皮肤,带着凉意。酒精棉片擦拭过静脉,带来更深的凉。然后,针尖刺入。
确实不疼。只有一点细微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血液被抽出的空虚感。刻珵舟看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软管流入采血管,一管,两管……沈厌辞换了第三管。
房间里很静,只有血液流入管底的细微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灯光从侧面打来,在沈厌辞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浓密的阴影。他专注地看着采血过程,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父亲教你的?”刻珵舟忽然问。
沈厌辞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嗯。”他应了一声,拔出针头,用棉签压住针眼,“自己按着。压五分钟。”
刻珵舟接过棉签。沈厌辞则快速处理采血管,贴上标签——他没写名字,只写了一个代号:Ω-S1。然后他将管子放入微型离心机,设定程序。机器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为什么教你这些?”刻珵舟继续问,目光追随着沈厌辞在仪器间忙碌的身影。
沈厌辞背对着他,处理血清分离管,声音平静无波:“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我需要自己面对这一切。自己抽血,自己化验,自己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不是东西。”刻珵舟说。
沈厌辞转过身,看着他。灯光从他背后照来,让他整个人陷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那是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刻珵舟与他对视着,许久,说:“是人。和我一样的人。”
沈厌辞沉默了很久。离心机还在嗡鸣,那声音填充了两人之间的寂静。然后,他走到长桌另一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走回来放在刻珵舟面前。
“看看这个。”
刻珵舟打开纸袋。里面是几份泛黄的纸质文件,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最上面是一份手写的实验记录,日期是二十年前。字迹工整严谨,记录着一种新型信息素抑制剂的初步合成与动物实验结果。署名是:沈临渊。
他快速翻看。后面的文件是人体试验申请,伦理审查意见,以及……几份受试者知情同意书的复印件。受试者编号从001到010,个人信息栏被涂黑,但签字栏的笔迹,有几份他异常熟悉。
是他母亲的笔迹。
“这是……”他抬头,手指捏着纸张边缘,微微发抖。
“二十年前的‘曙光计划’。”沈厌辞走回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是罕见的正式,“旨在研发针对信息素异常症(当时这么称呼)的特效疗法。我父亲是核心研究员之一。你母亲,”他顿了顿,“是早期受试者之一,编号003。”
刻珵舟感到一阵眩晕。母亲从未提过这些。她只说身体不好,需要定期注射“营养剂”。那些没有标签的针剂,那些深夜她独自在厨房对着药剂发呆的背影,那些偶尔流露出、又迅速掩藏的忧虑……原来背后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的、冰冷的计划。
“计划在第三期临床试验时被叫停。”沈厌辞继续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报告,“因为出现了不可控的副作用。部分受试者的信息素异常不仅没被抑制,反而发生了……进化。产生了新的、更不稳定的共振模式。你和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刻珵舟,“我们是那些‘进化’结果的子代。我们的异常,是遗传的。”
刻珵舟盯着文件上那些冰冷的术语和数字。所以,他不是偶然的“错误”,是计划的“遗产”。他的存在本身,就建立在一个失败的实验和母亲的牺牲之上。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因为你需要知道真相。”沈厌辞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也需要知道风险。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不仅仅是控制你的Ω值。我们在尝试的,是逆转、或者说,重新定义那种‘进化’。这很危险。可能让我们变得‘正常’,也可能让我们变成真正的怪物。”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隔着灯光与他对视:“刻珵舟,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拿着这些文件离开,继续用抑制剂伪装下去,像过去十几年一样。或者,”他停顿,一字一句,“留下来,和我一起,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然后……找到一条属于我们的路。”
离心机停了。嗡鸣声消失的瞬间,房间陷入彻底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图书馆的钟声,沉闷地响了四下。
刻珵舟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细小的针眼,周围皮肤已经泛青。他看着桌上那几管标着Ω-S1的、属于自己的血液。他看着文件上母亲清秀的签名。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沈厌辞。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平静的决绝。
沈厌辞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很慢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平日的玩世不恭,也没有刚才的沉重,只是一种纯粹的、如释重负的明亮。
“首先,”他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新的采血管,“让我再抽一管血。我需要你的DNA做全基因组测序,和我的做比对。”
他把采血管推过来,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这次,可能会有点疼。”
刻珵舟伸出另一只手臂。
“来吧。”
针尖刺入皮肤。疼痛确实更清晰一些,但可以忍受。血液再次流入管中,暗红,温热,承载着二十年的秘密和一条未知的前路。
沈厌辞操作着仪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刻珵舟按着棉签,看着血液在离心管中分层,看着沈厌辞将提取的DNA注入测序仪,看着屏幕上开始滚动起无尽的碱基序列。
窗外,天色渐暗。老城区稀疏的灯火次第亮起,映在图书馆高高的彩绘玻璃窗上,折射出迷离的光。
他们坐在巨大的书海中央,守着几管血液,几页泛黄的秘密,和一个刚刚开始的、危险而真实的契约。
沈厌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知道吗,刻珵舟。”
“嗯?”
“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刻珵舟看着他的侧影,没说话。
勇敢吗?也许吧。或者,只是无路可退。
针眼还在隐隐作痛。血液在仪器里被分解、分析,变成屏幕上跳动的字符。那些字符将揭示他的来处,也可能指向他的归途。
他伸出手,碰了碰桌上那盏绿色台灯的黄铜底座。金属冰凉。
“沈厌辞。”
“嗯?”
“如果有一天,”刻珵舟说,目光落在那些滚动着基因密码的屏幕上,“我们真的找到了那条路……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沈厌辞操作仪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面对刻珵舟,背对着光,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惊人。
“不会。”他说。
刻珵舟手指一僵。
然后,沈厌辞补充道,声音清晰,坚定,像在宣读一个誓言:
“我会走在你前面。”
他重新转回去,继续操作仪器。屏幕的光映着他挺直的脊背和低垂的脖颈,那截黑色的项圈在昏暗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刻珵舟坐在那里,按着臂弯的棉签。疼痛丝丝缕缕,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窗外,郾城的夜晚正在降临。祭典前夕的城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而在这间地下室的寂静里,两个少年守着几管血液、几页真相,和一个刚刚缔结的、生死与共的约定。
前路未知。
但这一次,他们不是独自一人。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