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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郾城秋日祭典在周五晚上六点准时开始。

      操场被彩灯和灯笼装点成光的海洋,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学生乐队正在调试吉他,空气里飘着烤肠、棉花糖和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所有人都换上便装,三五成群地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笑声像潮水般涨落。

      刻珵舟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窗边,俯瞰这片喧嚣。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与下面花花绿绿的人群格格不入。后颈贴着新的抑制贴,沈厌辞调配的配方,透气性更好,边缘几乎看不见。血液里流淌着另一个人信息素标记物的感觉依然陌生,但那种微妙的安定感已经成了新的背景音。

      手机震了一下。沈厌辞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天台。】

      刻珵舟收起手机,转身走向消防楼梯。顶楼铁门虚掩着,他推门出去,夜风立刻灌满衬衫。

      沈厌辞背对着他坐在栏杆上,两条长腿悬空荡在几十米的高处。他没穿校服,一件黑色皮夹克随意敞着,里面是简单的灰色T恤。听到脚步声,他侧过半边脸,下颌线被远处舞台的射灯勾出一道冷硬的弧光。

      “来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刻珵舟走过去,没坐栏杆,而是靠在旁边的水泥护栏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祭典现场,音乐被距离稀释成模糊的背景音,人群像色彩斑斓的蚂蚁在光河里流动。

      “数据出来了。”沈厌辞没回头,望着远处的灯火,“你的基因测序和我父亲档案里003号受试者——也就是你母亲——匹配度99.2%。受体基因有三个点位突变,和我的突变点位完全互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银色的小瓶子,抛给刻珵舟。瓶子冰凉,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根据突变点位合成的靶向抑制剂。理论上可以直接作用于异常受体,比你现在用的广谱抑制剂精准十倍。当然,只是理论。”

      刻珵舟握紧瓶子:“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昨晚。”沈厌辞终于转过身,跳下栏杆。落地很轻,像猫。“图书馆地下室有个小实验室,修复师老头借我用的。”他走近几步,倚在刻珵舟旁边的护栏上,“要试试吗?今晚。”

      语气平静得像在问要不要喝杯水。

      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第一朵金菊。光芒短暂地照亮沈厌辞的脸,他眼里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在这里?”刻珵舟看向下面拥挤的人群,“如果失控……”

      “所以才选这里。”沈厌辞打断他,指了指天台边缘,“离人群够远,离天空够近。真出了事,我带你跳下去都比在下面伤及无辜强。”

      他说得轻描淡写,刻珵舟却听出了底下的认真。这不是玩笑。

      “为什么是今晚?”

      “祭典的噪音和混杂信息素是最好的掩护。”沈厌辞从自己口袋里也掏出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而且我也需要测试我的新配方。”他晃了晃瓶子,液体在透明玻璃里荡出细小的漩涡,“双向验证,数据才可靠。”

      烟花接二连三地升起,红的紫的银的,在夜空绽开又熄灭,像一场盛大而短暂的疾病。光与影在两人脸上交替掠过。

      “好。”刻珵舟听见自己说。

      沈厌辞点点头,拧开自己的瓶子,仰头喝了下去。喉结滚动两下,空瓶被他随手抛向天台角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然后他看向刻珵舟。

      刻珵舟拧开瓶盖。液体无色无味,像水。他深吸一口气,仰头灌下。液体滑过喉咙,冰凉,然后迅速变成一股暖流,顺着食道向下,扩散到四肢百骸。

      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

      然后,世界开始褪色。

      不,不是褪色。是所有的声音、气味、光线都变得极其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祭典的喧闹、烟花的爆炸声、甚至夜风拂过皮肤的感觉,都在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真空般的寂静。

      刻珵舟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的轮廓在模糊。他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沈厌辞的脸在视野里晃动、重影,嘴唇在动,但听不见任何声音。刻珵舟想抬手,发现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心跳在耳边放大,咚,咚,咚,每一声都像锤击。

      然后,寂静被打破。

      不是被声音,是被感觉。一股熟悉的、烈酒般的气息,从绝对真空的某处渗透进来。起初很微弱,像一丝裂缝里漏进的光。然后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带着灼热的温度,蛮横地撕开那层寂静的膜。

      沈厌辞的信息素。

      它在呼唤。

      刻珵舟感到自己腺体深处某个沉睡的东西苏醒了。不是他熟悉的Ω波动,是更深层、更原始的东西。它应和着那股烈酒气息的节奏,开始搏动,像一颗埋藏已久的心脏重新起跳。

      寂静彻底碎裂。

      所有的感官以百倍千倍的强度汹涌回来——不,是超越百倍千倍。他听见烟花炸开的每一粒火星爆裂的轨迹,听见百米外情侣耳语的每一个气音,听见沈厌辞血液流过动脉的潺潺声响。他看见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的旋转,看见沈厌辞瞳孔里映出的、正在崩溃的自己。他闻见皮夹克上残留的机油味,闻见沈厌辞后颈项圈金属的冰冷,闻见自己血液里新抑制剂与旧成分交战产生的、微甜的化学气息。

      而压倒一切的,是那两股信息素。

      他的雪松,沈厌辞的烈酒。

      它们在空气中碰撞、纠缠、融合,形成一种全新的、从未存在于世的气息。清冷与灼热,克制与狂放,理性与失控——所有矛盾的特质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炸开成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

      刻珵舟跪倒在地,手指抠进水泥地的缝隙。世界在旋转,在燃烧,在溶解。他感到自己的边界在消失,皮肤不再是屏障,血肉不再是容器。他在扩散,在蒸发,在变成这气息本身。

      然后,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沈厌辞的手。滚烫,稳定,指节用力到发白。

      “看着我。”声音直接钻进他脑海,不是通过耳朵,“刻珵舟,看着我!”

      刻珵舟艰难地抬起头。沈厌辞的脸近在咫尺,同样苍白,额发被汗水浸湿,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是清醒的,甚至比平时更锐利,像淬火的刀锋。

      “别被它吞了。”沈厌辞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他混乱的意识,“控制呼吸。跟着我。吸气——呼气——”

      刻珵舟试图跟上那节奏。吸气,灼热的气息涌入。呼气,清冷的气息涌出。一进一出,一热一冷,像两个齿轮开始勉强咬合。

      “很好。”沈厌辞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紧绷的赞许,“现在,想象你的信息素是条河。我是岸。你得找到岸,别让自己冲走。”

      岸?刻珵舟在翻腾的感知里寻找锚点。祭典的喧嚣是海,烟花的强光是刺,只有沈厌辞的气息——那霸道、灼热、不容置疑的存在——是唯一的固体。

      他抓住那气息,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混乱的世界开始重新拼合。声音退回正常的距离,光线恢复柔和的轮廓,皮肤重新成为边界。但信息素的风暴没有停,它们仍在激烈地交融,只是现在,他站在风暴眼里,暂时安全。

      沈厌辞松开了手,但没有退开。他单膝跪在刻珵舟面前,两人额头几乎相抵,呼吸交错。

      “感觉到了吗?”沈厌辞低声问,声音沙哑,“新平衡。”

      刻珵舟感觉到了。那股全新的、混合的气息不再试图撕裂他,而是包裹着他。它强大,陌生,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宣示性——就像两头野兽在彼此身上留下气味,划定疆域。

      “这就是……靶向抑制剂的效果?”刻珵舟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得厉害。

      “不。”沈厌辞摇头,汗水从他下颌滴落,“这是抑制剂失效后的自然结果。我们的受体被激活了,彻底激活。”他扯开一点衣领,露出颈间的项圈,上面的指示灯正疯狂闪烁,“我的抑制系统刚才过载了三次。你的Ω值——”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急速滚动的数据,“——突破了200%,然后稳定在185%左右。我们现在的状态,叫‘强制链接’。”

      链接。刻珵舟咀嚼着这个词。他能清晰感知到沈厌辞的存在,不是通过视觉或听觉,是通过信息素那个更深层、更直接的通道。沈厌辞的心跳,他的体温,甚至他此刻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轻微头痛,都像水面的波纹一样传来。

      “能断开吗?”他问。

      “理论上可以。”沈厌辞盯着手机屏幕,“但需要时间。而且断开的过程可能比维持链接更难受。”他抬起眼,目光复杂,“你感觉怎么样?说实话。”

      刻珵舟仔细体会了一下。身体里奔涌着陌生的力量,感官敏锐得不正常,后颈腺体像烧红的铁块。但除此之外……没有恐慌,没有排斥,甚至有种诡异的完整感,仿佛某个缺失的拼图终于归位。

      “不坏。”他最终说。

      沈厌辞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地、短促地笑了一声。“疯子。”他说,但语气里没有责备。

      远处,祭典进入高潮。烟花密集地升空,炸开成一片光雨的森林。音乐换成了热烈的舞曲,欢呼声海浪般一波波传来。

      在这个狂欢的夜晚,无人知晓的天台上,两个少年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一场信息素的风暴捆绑在一起,摸索着一种从未有人记载过的连接方式。

      沈厌辞先站起来,伸手把刻珵舟拉起来。两人都踉跄了一下,新生的链接让平衡感变得怪异。

      “得离开这儿。”沈厌辞看了一眼手机,“链接状态下,我们的信息素信号太强了。虽然祭典有干扰,但保不准有哪个鼻子灵的Alpha路过楼下。”

      “去哪儿?”

      沈厌辞没回答,只是拉起他的手,走向天台另一侧——那里有个锈蚀的铁梯,通往楼下音乐教室的露台。

      手指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了一下。链接让皮肤的接触不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信息的直接交换。刻珵舟感到沈厌辞掌心灼热的温度、微微的汗湿、以及底下更深层的、紧绷的肌肉状态。而沈厌辞,大概也感受到了他指尖的冰凉和轻微的颤抖。

      但谁都没松手。

      他们一前一后爬下铁梯,落在音乐教室的露台上。露台堆着废弃的桌椅,角落里放着架破旧的立式钢琴,琴盖敞着,琴键在月光下泛着象牙白的光。

      沈厌辞松开手,走到钢琴前,随手按下一个琴键。do——音不准,带着喑哑的杂音,在寂静的露台上回荡。

      “像我们。”他说,又按下一个键,re,同样喑哑,“走调了,但还能出声。”

      刻珵舟靠着栏杆,夜风吹过来,稍微缓解了腺体的灼热。链接还在,他能感到沈厌辞就在几步之外,像另一个跳动的心脏。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等链接自然衰减。”沈厌辞转身,背靠着钢琴,“大概需要四到六小时。在这期间,我们最好待在一起。分开超过五十米,双方都会产生强烈的戒断反应。”

      “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

      沉默降临。祭典的喧闹被建筑隔绝,变得遥远模糊。月光清冷,照着露台上两个靠得极近、却不知如何相处的影子。

      刻珵舟看着沈厌辞。这个人是他的锚,他的岸,也是把他拖进这场风暴的源头。他该恨他,还是该……感激他?他不知道。链接传来的情绪复杂难辨,沈厌辞那边同样是一团混乱的漩涡。

      “你父亲,”刻珵舟忽然问,“他当年也经历过这个吗?”

      沈厌辞沉默了很久。月光照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他的笔记里没写。也许经历过,也许没有。也许……”他顿了顿,“他找到了别的路,但没来得及告诉我。”

      钢琴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嗡鸣,像一声叹息。

      刻珵舟走到钢琴另一边,手指拂过积灰的琴键。他不懂音乐,但此刻,身体里那股陌生的、混合的气息在鼓动,催促他做点什么。于是他按下了一个和弦。

      不成调,几个音胡乱地撞在一起,在夜色里散开。

      沈厌辞侧过头看他,然后,也伸出手,在琴键另一端按下几个音符。同样不成调,但奇异地,和刻珵舟按下的音形成了某种不和谐却有力的共鸣。

      他们就这样,你一个音,我一个音,在走调的钢琴上敲出一段破碎的、即兴的旋律。没有章法,没有意义,只有此刻,只有两个走调的人,在月光下试图合奏。

      链接在琴声里微微震荡,像水面的涟漪。那些激烈的、冲撞的感觉开始平复,沉淀成某种更深的、更稳固的东西。

      烟花还在远处绽放,祭典还在继续。但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一段全新的、无法定义的关系,正随着琴声,笨拙而坚定地诞生。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他们是实验者与受试者。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他们成了共犯。

      (第十一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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