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甜》落终絵

6、第 6 章

　　郾城的秋雨把操场染成一片湿亮的深绿。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因为大雨改在室内馆，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地垫和汗水的味道。男生们在篮球架下分组对抗，球鞋摩擦地板发出尖锐的哨音。

　　刻珵舟坐在看台最角落，膝盖上摊着本物理竞赛题集。他刻意选了离球场最远的位置，但沈厌辞身上那股烈酒信息素还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那人刚投进个三分，正掀起球衣下摆擦汗，露出紧实的腹肌线条，引得几个Omega在场边低呼。

　　“真够骚的。”谢予不知什么时候溜过来，挨着他坐下，递过来瓶矿泉水，“看见没？三班那个Omega眼睛都快粘他身上了。”

　　刻珵舟没接话，翻过一页书。纸页上的傅里叶变换公式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黑色符号。

　　“不过厌辞哥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谢予压低声音，“早上数学课睡觉被老张逮了，罚站了一节课。你知道的，他最烦被人当众下面子。”

　　篮球砸在看台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沈厌辞单手接住弹回来的球，目光扫过看台，在刻珵舟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转身走回球场。汗湿的黑发贴着他后颈，那里黑色的抑制项圈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刻珵舟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想起来上周五在图书馆，沈厌辞把那张写满伪β函数推导的草稿纸推到他面前，红笔圈出的地方写着：“收敛域错误——你的定义域少算了个Ω。”

　　当时他怎么回的？好像是冷着脸把纸撕了，说：“多管闲事。”

　　现在想起来，那家伙的表情有点古怪——不是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而是一种……疲惫的锐利。

　　下课铃响时雨还没停。刻珵舟收拾好东西，从体育馆后门绕出去。雨丝细密，打在脸上凉凉的。他拉上校服外套的帽子，刚走下台阶，就看见沈厌辞靠在自行车棚的柱子旁抽烟。

　　白色的烟雾在灰色雨幕里缓慢升腾，又被风吹散。沈厌辞没穿外套，就一件黑色短袖，露出的手臂线条因为握拳而绷紧，青筋从薄薄的皮肤下浮出来。

　　刻珵舟脚步顿了一下，决定从另一边走。

　　“喂。”

　　声音不大，但穿透雨声清晰地传过来。刻珵舟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刻珵舟。”

　　这次连名带姓，语气很平，但透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刻珵舟停住，转过身。

　　沈厌辞把烟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一步步走过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在距离刻珵舟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能清楚看见对方睫毛上沾的细小水珠。

　　“聊聊。”他说。

　　“我们没什么可聊的。”刻珵舟转身要走。

　　手腕被扣住。沈厌辞的掌心很烫，雨水也浇不凉的那种烫。他的拇指不偏不倚按在刻珵舟的脉搏上，那里正跳得很快。

　　“关于伪β函数，”沈厌辞的声音贴着耳朵，带着烟草的苦和薄荷糖的凉，“我有个新思路。”

　　刻珵舟僵住了。不是因为这个话题，而是因为沈厌辞此刻的状态——他的信息素很不稳定，烈酒的辛辣里混着一种罕见的焦躁，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你……”刻珵舟抬起眼，对上沈厌辞深不见底的目光，“易感期？”

　　沈厌辞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可能吧。”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给刻珵舟——是颗石榴，表皮已经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籽粒，“帮我拿一下，我去买抑制剂。”

　　刻珵舟低头看着那颗石榴。雨水打湿了果皮，红色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再抬头时，沈厌辞已经转身走向校医室的方向，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有些模糊。

　　那天的晚自习，沈厌辞的座位是空的。

　　刻珵舟第三次看向那个空座位时，被旁边的江临月轻声提醒：“老师在看你。”他收回视线，强迫自己集中在眼前的数学卷子上。但草稿纸边缘，不知什么时候画了个石榴的简笔画，旁边还列了条未完成的公式。

　　第二天早上，沈厌辞来上课时脸色苍白，眼底有明显的青黑。他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倒头就睡，连谢予凑过来问话都没理。

　　数学课小测，沈厌辞只写了二十分钟就交卷。经过刻珵舟桌边时，一个纸团精准地落在他卷子边缘。

　　刻珵舟展开纸团，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收敛域扩大的第三种可能：观测者与系统同频共振。Ω??影响Ω??，反之亦然。”

　　下面画了条坐标系，两个点分别标注“厌辞”和“珵舟”，中间连了条不断逼近的渐近线，旁边用红笔写着：

　　“当距离→0，系统失控还是新生？”

　　刻珵舟盯着那条渐近线看了很久。笔尖无意识地在旁边点了点，画了个小小的石榴籽图案。

　　午休时他在图书馆遇见沈厌辞。那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本厚厚的《高等信息素动力学》，但视线落在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刻珵舟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一本笔记放在他对面桌上。

　　“你上次要的，去年全国赛的真题解析。”

　　沈厌辞转过头，眼里有瞬间的怔愣，随即恢复平常的懒散：“哦，谢了。”

　　刻珵舟转身要走，沈厌辞忽然叫住他：“等等。”

　　他从书包里掏出个盒子推过来。是盒包装精致的抑制剂，市面上不太常见的那种医用级。

　　“给你。”沈厌辞别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这个牌子……副作用小一点。”

　　刻珵舟盯着那盒抑制剂看了几秒，接过来。盒子还带着沈厌辞手心的温度。

　　“为什么？”他问。

　　沈厌辞沉默了一会，用笔尖在桌面上划了条线：“因为你的Ω值，上周又扩大了5%。”他抬眼，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再不换抑制剂，下次易感期你会很难受。”

　　“你怎么知道？”刻珵舟的声音很轻。

　　“我测的。”沈厌辞说得很自然，“信息素波动有规律，你的数据……我一直在记录。”

　　这话本应让人毛骨悚然，但此刻沈厌辞的表情太过认真，认真到刻珵舟一时间忘了生气，只觉得心脏某个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为什么要记录？”他听见自己问。

　　沈厌辞靠回椅背，望向窗外的雨。过了很久，久到刻珵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低声说：

　　“因为你的曲线，和我的很像。”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像到……像是一组方程的两个解。”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敲打着图书馆的老式玻璃窗。刻珵舟低头看着手里的抑制剂盒子，忽然想起昨晚那颗石榴——他后来带回宿舍，剥开吃了。很甜，但籽粒太多，吃得人有点累。

　　就像此刻的心情。

　　他拉开沈厌辞对面的椅子坐下来，打开书包，拿出草稿纸和笔。

　　“那道题，”他说，声音平静，“你推到哪里了？”

　　沈厌辞怔了怔，随即眼里闪过一道光。他翻开笔记本，推到桌子中间：“这里，特征方程出现复数根，物理意义解释不通。”

　　两人头凑着头，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的雨声，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回响。

　　沈厌辞讲思路总是跳跃，从一个公式直接跳到第三个，中间的逻辑链要刻珵舟自己补。但刻珵舟竟然能跟上——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符号，在他脑子里会自动连接起来，形成完整的图像。

　　“不对，”在某个节点，刻珵舟突然打断他，“你这里假设信息素是标量场，但它应该是矢量场。”

　　他夺过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箭头：“有方向。你看，如果这样定义梯度——”

　　沈厌辞看着那些流畅的符号，眼睛越来越亮：“等一下，这样是不是可以引入旋度……”

　　两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股不同颜色的丝线，在纸上编织出一张越来越复杂的网。偶尔争辩，偶尔沉默，偶尔同时想到什么，笔尖在纸上撞到一起。

　　窗外，雨渐渐小了。

　　最后一步算完时，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过程，但最下面一行，得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论：

　　“当两个互补的Ω场在临界距离内共振，系统会自发趋向稳定点，而非发散。”

　　沈厌辞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意思就是，我们离得近一点，反而不会失控？”

　　“理论上是这样。”刻珵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但需要实验验证。”

　　“拿什么验证？”沈厌辞往后一靠，目光落在刻珵舟脸上，“你和我？”

　　刻珵舟没说话。他低头整理草稿纸，一张一张对齐，边角折得很平整。

　　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斜斜地照进图书馆的窗户，把桌子一分为二，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光正好落在沈厌辞的指尖上，那里还沾着一点石榴汁液干涸的淡红色。

　　刻珵舟看着那点红，忽然开口：

　　“下次易感期，”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试试看。”

　　沈厌辞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窗外，天空被雨洗过，干净得像一块刚擦过的玻璃。远处沙澧河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河面上的货船拉响汽笛，声音湿漉漉的，传得很远。

　　图书馆里，两个少年坐在一束光的两边。桌上摊着写满公式的纸，纸边放着盒没拆封的抑制剂，还有本摊开的笔记，笔记扉页上，有人用铅笔淡淡地写了行字：

　　“当两个Ω相遇，是数学还是命运？”

　　答案，或许就藏在郾城秋天的下一场雨里。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