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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通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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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东南,原本高可避日的人面桑林早已被拔去了根系,杂乱的枝叶在地面上冒着幽绿的光。
两个黑雾遮面的道人自山路远远而来,在残败凋零的林子前停住了脚步。
“啧啧啧,长得挺好的桑林,就这么被毁了。”腰身纤纤的竹青长衣一边惋惜,一边提起一串缁色的璎珞举在眼前细看,其下赤红的剑玉正隐隐生光,“不愧是祁仙长的爱徒呀……若没有这‘锁灵珏’,你我还真不一定能捉到她。”
身旁的黑袍淡淡回应:“后生可畏。上次那俩小子连顽云换形都能烧了,还差点揭了我脸上的禁制。”
青衣噗嗤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黑袍模糊的脸上写满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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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罗古寺。
江覆遥梨花带雨的脸在江起渊沉沉闭目的前一刻像烙印一样渗进了眼珠,竟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些相似的场景。
只是那时候江覆遥尚且年幼,只会瘪嘴皱脸,把两团眉毛挤成一个“八”字,哭得比现在惊天动地得多。
江起渊那时也才七八岁,按他娘亲和隔壁老秀才的说法分别叫作“脑袋灵光”、“生来卓荦”,看过的闲书杂书皆过目不望,再看便能朗朗成诵。
因着这一点天道的眷顾,洞悉自己身世的江起渊在时日渐长、家长里短之中悟出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些道理不正也不歪,刚好卡在了一个不卑不亢、而又如履薄冰的程度。他跟着爹娘上山下山,在家里担水洗衣、扫地晒谷,乖巧、懂事、礼敬长辈,就连隔壁那个每日教他念书都不情不愿、定要指拨着他砍个柴烧个火的迂腐老秀才,他都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先生”,安分又得体地给人当上了又交钱又干活的小长工。
和娘亲交好的秀姨看不惯这老狐狸收了束脩还叫他干活,路过时总站在那扇爬满木刺的门外指桑骂槐:“你这破不长眼的门,小渊都补了你十回了吧,你还是回回破回回破,臭不要脸的东西。”
江起渊在屋里对上老秀才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连忙把手上那本摸出了毛边儿的《中庸》递过去:“先生,我差不多能背过了,叫人盯一遍就来找您。”
然后立马跑出门外,掏出怀里那两本厚实的百家诗集表示先生没有白让他干活,终于劝得古道热肠的秀姨回了家。
诗集不是送给他的,只是暂借。自打借给他的那天起,老秀才每天都要念叨一回:“看完了吗?看完了赶紧还回来,弄破一丁点儿你都得赔的!”
但江起渊还是非常笃定地跟秀姨撒了谎:“您瞧,先生连他最宝贝的书都肯送我……”
秀姨长叹一声,摸摸他那小小年纪就装满了道理的脑袋瓜:“好,好,我不说了,你念你的去。”
秀姨本名“秀央”,跟玉珍是秋水村一块长大的朋友,关系比亲生的姐妹还要亲近。
她一边跟玉珍一样在家里种地织布,一边还在村里干些替人接生的活计,因为手脚麻利、经验丰富,连村正家的三个小妾都是请她去接的生。
江覆遥出生之时,她一个人就包揽了所有的工作,稳婆、丫头、烧水的、看时辰的,干的面面俱到又井井有条。她抹一把额头的汗,翻来覆去地把鲜血淋漓的小孩擦干净,还能有力气抱去给快要昏厥的玉珍瞧:“瘦得跟猴儿似的……以后长开了一定漂亮,眼睛像你。”
江起渊和他爹槐生在门口等,看着他爹急得转来转去,像他家以前那头被卖掉换钱的驴在拉磨。
拉着拉着,便听一道嘹亮的哭声从门里钻了出来,拉磨的“驴”一拍大腿就冲了进去。
江起渊也好奇地探着头,看清了秀姨怀里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正皱巴着脸嚎啕大哭的小孩。
他异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
江起渊看着整日都紧绷着脸的他爹捧汤壶似的接过那襁褓,笑成了画本里牵强附会、会拦着书生送元宝的弥勒佛。
傍晚,被两捆干柴请来的老秀才一脸骄矜地走进了门,坐在槐生搬来的小木凳上翻起了书。
他从卷帙浩繁的古书里找了首古诗,又从那首佶屈聱牙的古诗里捡出了两个字,一对三角眼终于放出精光:“‘覆遥’,就叫江覆遥!跟‘江起渊’还是对着的,一听就知道是兄弟二人。”
“不用对着,好听就行,好听就行。”槐生不停地搓着手,望着秀姨骂骂咧咧抱了孩子回屋的背影,笑得满面春光。
“生来卓荦”的江起渊敏锐地从那话语和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然后惊觉那丝焦虑并不属于他那笑出了满脸褶子的爹,而是属于七岁的他自己。
前些日子,聚在路旁的村人把从河岸挑水回家的他拉过去,煞有其事地提醒了一番:“小渊哟,你娘是不是快生了?那可是她亲生的小孩嘞,你懂不懂?”
江起渊似懂非懂,只是脑子里那堆不卑不亢的道理歪了一点,似乎正向着刻意讨好的角度越偏越远,提醒着他早日从一个贴心的儿子变成贴心的哥哥。
于是江起渊开始在无人察觉的时刻不住地换起面孔,十二岁的他给五岁的江覆遥擦鼻涕抹眼泪,温声软语、笑意吟吟,转脸就冷了眼,牵着那只小而软的手经过门边,又假意欣喜地让江覆遥朝院里的玉珍打招呼:“遥儿,快看,娘在那里。”
那些少时的岁月里,江覆遥的脸在他面前一次次地撕心裂肺,又一次次地粲然冰释,让他在长此以往中习惯了劝慰和安抚,看到那张哭泣的脸就不自觉生出厌烦,又在厌烦后急切地想要去哄得它重新绽放笑颜。
江起渊在混沌中听到少年在哭喊着“哥哥”。
他累得睁不开眼,嫌恶而无奈地皱起眉,一如当年地在心底念了句:“再哭就不要你了。”
“哎呀呀,这怎么都动上诛杀阵了,你们真是胡闹。”一道含笑的声音传入耳中。
江起渊的神思一刹清明。
“我用剑玉带人走,你去开阵。”
耳边是一阵清灵的乐音,嘈杂的战斗声很快静止。那道模糊的人声冷淡道:“我先走了。”
“脏活累活都归我是吧~”
竹青衣袍的男子悠悠叹息,转身朝向江起渊:“灵魄都毁了,性命却无甚大碍——小子,你挺耐活嘛。”
声音入耳,周身的禁制竟开始缓慢消解,江起渊终于睁开眼,看清了空空荡荡的古寺中那道模糊的青色身影。
与永安村的黑袍同样地遮去了面容,同样地伪装了嗓音。
江起渊撑着手坐起,眼里顿时涌上阴霾。
那青衣正扫视着这一屋子的断壁残垣啧啧称奇,晃神之际,差点儿被扑面而来的符火燎了眉毛。
“小子你疯了?!”青衣险险躲过,不可置信地吼出了声,“都这样了还想着动手?!”
江起渊一脸阴鸷,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方才耗力开阵,想必不用灵魄就能让你还不了手。”阴森的话语飘上了夜空,铺天盖地的符箓如箭雨般飞向了悬停于半空的人。
“老子耗力开阵可是为了救你!”被狗咬吕洞宾的青衣匆忙躲闪,差点儿气急攻心,“住手!你师兄师姐还在那邪灵的识海里,你也不管不顾吗?!”
江起渊冷眼看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两个人一上一下,对视时皆沉默无言。
良久之后,江起渊抹了抹嘴角的血痕,转身朝着那洞窟走去。
青衣打量着他的动作,确信这恩将仇报的疯小子不会搞突然袭击之后,方才用着最后的气力掐了遁影符,逃也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佛龛之下,幽深如蛇腹的石窟里阴寒无比,空气中还不时地冒着一股刺鼻的恶臭,像是腐肉和着血浆的味道。
江起渊掐着明火符一路向前,忽而察觉到那缕弥留在心魄中的寒息慢慢活跃了起来,开始卖力地替他汲取周围的阴寒之气。
源源不断的灵气注入身躯,与他初结赤阳魄的过程一般无二,只是他吸纳的是自然火灵,而那寒息所汲取的却是寒凉之灵,像是在替他重塑另一种灵魄。
虽列为六魄之一,却极少有人修得的亓寒之魄。
江起渊垂眼看向自己的手心,细密的纹路正渐渐渗出凉意,在符火下闪动着寒霜的光泽。
那是神明的力量,所以只消片刻就卷净了因无数生灵消亡而聚集的洞窟寒灵,几乎毫不费力就让他枯竭的丹田重焕了生机。
江起渊感受着充盈的灵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满心恶意,只为试探那神明的虚实,大言不惭地求其“一力庇佑”,却在真正受到庇护的一刻,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无措。
明明知道他那注定恶劣的“天命”,又缘何出手相助?
可怜他,还是别有所图?
可惜他天生孤苦,除了这一副被注定了“魔种”的身躯便一无所有。
江起渊自嘲地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堆混乱无序的思绪甩出头去,举着火符继续往前走。
随着寒气的消解,暗无天日的洞窟竟豁然开朗,四周的场景须臾转变,一处雕梁画栋的钟鸣之家屹立眼前。
江起渊停下了脚步。
邪灵识海之中,无论是洞窟还是宅邸都不过是它记忆里的一瞬幻影。
落雨和萧引光先一步踏入,大抵已置身其他时域,他灵魄被毁,想寻人就只能先找到那邪灵的真身。
而眼前的家宅一派祥和,若非是停留在了受邪灵侵扰之前,便很可能是其原身的来处。
不等他靠近查看,眼前的宅邸便如烟雨消散,又幻化成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寺院。
不同于敕罗寺的古老破败,这处佛祠殿宇嵯峨、香火缭绕,一看便正值鼎盛,有无数的凡俗香客来往敬拜。
然而在这识海之中,再繁华也不过空壳,其内早已陷入死一般的阒寂。
江起渊沉下目光,抬脚迈上了石阶。
一踏进赭红如血的寺门,便见一道细长的黑影自庭院飘过,他快步上前,伸出去的手却直直穿过了那嶙峋肩头,一股刺骨的阴寒顿时裹上了指间。
老僧模样的鬼魂悠悠转身,空洞的眼神对上他,哀怨地念叨着一句:“他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江起渊微阖双眸,沉声道:“‘他’是何人?”
老和尚的瞳孔骤然紧缩,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事物,嘴巴颤抖开合,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江起渊询问无应,于是冷着脸举起双指,在那阴魂眼前绕了一周。
手指划过的地方,缓慢生发的寒息围成了一个圈,然后渐渐铺展成一片空白的圆形符纸。江起渊咬破指尖,用血在上面勾出了上半边“儡”字。
老和尚立即垂头闭目,僵定在了原地。
悬停的符纸之上,“儡”字剩余的半边被牵引出的阴魂补全,逐渐呈现出一种渗人的黑色。
傀儡符红光乍现,化作一团明火钻入了江起渊的眉心——
视线清明之际,一尊高坐金坛的巍峨佛像映入眼帘。
江起渊透过老和尚的双眼,看见了那金身倒映中一双痴狂如魔的眼睛。
身旁的白须僧人举着烛台绕过那俗世人的头顶:“张省,你今日剃发为僧,法号‘通明’,此后即立身于红尘之外,不便再提俗世愁怨,记住了吗?”
那双眼悠然垂落。年轻的僧人合十跪地,深深叩拜了佛祖。
“弟子谨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