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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万佛】 ...

  •   生人若要与鬼魂交流,正经来说须得布阵招魂、念咒问魂、唱咒送魂,且香火、纸钱、元宝一样不能少,步骤错一步、礼数少一样就容易被鬼记恨,扰得人不得安宁。

      故而没时间也没心情的江起渊果断选择了不正经的方法——被仙门视作旁门左道之一的傀儡符。

      书是从芳菲阁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他闭关时顺便学了个刚好上手的水平。

      该符可将傀主与傀儡的识海相连,而后傀主的所念所想,便成了傀儡的所念所想。

      所以无论是人是鬼,一旦做了他人的傀儡,即刻与傀主思绪相通,说东往东、说西往西,哪里还有空索求礼数?

      只是江起渊既不想和这老和尚互通识海,也不想指挥着老头当牛做马,更不想让那风烛残年、飘飘欲散的游魂去替自己冲锋陷阵、十步杀一人,于是毫不迟疑反做了对方的傀儡,把老和尚的一缕灵识装进了自己的识海。

      那一缕灵识,便是维持老和尚游魂之形的“执”。

      “执”由长久的心念而起,于庸庸碌碌活在世上的凡人而言,无外乎就是爱恨情仇、贪嗔痴欲。可对阳寿耗尽、死的心不甘情不愿的亡魂来说,“执”所牵绊的却往往是仇怨二字。

      这老和尚死了也不愿轮回,他所惧怕、所憎恶的“他”,想必就在这缕“执”里。

      心怀忤逆的“傀儡”江起渊乍一入定便被识海中冲天的怨气熏得几忽晕厥,好不容易维持住清醒,却发现他家“主人”到死也没放下的仇恨所在竟是一个出家不久、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

      老和尚在这圣安寺里做一个小小的后堂,平时负责安排人洒扫庭院、焚点香烛。

      除了这些工作,他每日便只剩下暮鼓晨钟、吃斋念佛,看得出一心向佛,且虔敬非常。

      江起渊跟着这老僧在油灯下念了一晚上的经,回过神来已是视野模糊、老眼昏花。清晨时分,老和尚终于是停止了对他的折磨,敛襟起身,端着烛台走出了寮房。

      入冬之后宵长昼短,时至卯初天色也依然昏沉。黑黢黢的夜幕铺在寺院上头,只在西配殿的檐角挂了一道银勾似的月亮。

      一片沉寂之中,巍峨肃立的大雄宝殿却大敞着殿门。

      老和尚抻着脖子,隐约瞧见前方光线昏暗的宝殿中,巨大的金塑佛身下正端坐着一个脊背僵直的身影。

      接续不断的诵经声飘入了耳中,江起渊眯起眼细听,却不知是这老和尚的耳朵不甚灵光,还是他们离得有些远,始终没能听清那嗡嗡的经语在念些什么。

      寂静中,老和尚快步走上台阶,用鞋尖踢了门槛:“是谁在佛前?”

      诵声倏而止息。

      老和尚探着身子看去,举在前方的烛灯照亮了那僧人的背影。

      年轻的僧人转过头,眼底乌黑、血丝贯睛,正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通明啊,你这是念了一夜的经呐?”老和尚揪起的心松了下来,连忙上前朝着佛身合十,“你虽是有心,可也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体啊……你本就有佛缘,此事不在朝夕,佛祖迟早会知道你的虔诚。”

      大殿坠入了静默。

      江起渊随着老和尚抬眼,在忽闪的烛光下看清了那年轻僧人的脸。

      通明歪头仰面,嘴角维持着恰如其分的笑容。那双细长的眼眸被瞳孔占据了大半,看上去黑得有些可怖。

      “多谢菩下师傅,通明记住了。”

      ……

      之后的几天,江起渊不断尝试通过老和尚的“执”去追溯通明作为张省的过往,却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

      老和尚对于这位后生的“执”极其单纯且极端,除了深重的恐惧与滔天的怨气之外便一无所有。

      江起渊在识海中被圣安寺的香火和老和尚的念经折磨了三日,终于在第四天的高僧俗讲会上探到了些许眉目。

      两个未剃发的行者在寺门处接待来客,俗讲会一开始,二人就闲坐在老柏树下聊起了天。

      老和尚在一旁照看僧人布粥,那不近不远的话音便恰好钻进了江起渊耳中。

      “不说你家那片了,就连这圣安寺也是入了秋才修缮好的,人祸可免,天灾要上哪儿防去?还是趁早剃了头了却尘缘的好,你瞧这院里的师傅,一个个看得多开。”

      “唉……说的有理,有理啊——去年这天劫怎么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塌了怀川佛,砸了太守府,又把这圣安寺和周边的街道劈了无数口子。难道是老天爷见不得佛门清静,非要——”

      “哎哎哎,打住打住。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乱说啊。”

      两个人连忙把话头拐到了别处,从家乡的风土人情讲到了圣安寺的历史迁革,又从圣安寺的一干人等讲到了院中哪个典座爱克扣米粮。

      江起渊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竟然发现这圣安寺所处之地,便是那乌明山脚的盲叟口中“客栈酒楼多的是”的万佛城。

      万佛城地如其名,佛寺林立、香火鼎盛。环绕四周的山川遍塑着巨大石佛,佛身高悬、背倚山脉,踏进城中,即是走入了万佛眼下。

      千年前的朝廷为这灵秀殊胜之象钦赐了“怀川佛”一名,尔后历朝历代沿袭崇奉,皆誉为神祗。

      而通明出家之前,便是这万佛城张太守家的独子,名唤“张省”。

      行者的话语中不乏惋惜之情,说这张省自幼聪颖过人,又与父母一般天性纯善,常跟随其父在城内布药施粥,随其母在各家佛寺替百姓祝祷。

      “谁能料到,如此仁善礼佛的人家,最后竟落了个灭门绝户、家破人亡的下场……就连唯一幸存的独子也毅然遁入空门,可见世事无常,非你我之力能够抗衡啊。”

      “你进来的早,可有在寺中见得那张省?”

      “听西堂的师傅说,他总把自己关在各个殿中,日夜在佛前低垂头颅诵经不断,不吃不喝,也不停不歇的。”

      “唉……也实在是个可怜人。愿我佛能渡化了他心中的苦痛,早日让他得到解脱吧。”

      春日之初,毫无征兆的天劫竟于深夜扩散到了从未经此劫难的万佛城。

      绕城的山体开始坍塌,千年前遗留的佛身碎裂成块,一顶巨大的佛头自山顶滚落,顷刻间砸毁了张家府邸。

      张省的父母及满府奴仆皆死于此夜。

      张家抗灾有误,致使佛像损坏、百姓伤亡,家财尽数收归朝廷。而张省也一夜遁入空门,由住持寂亭大师亲赐法号——

      通晓尘世悲苦,明达万象虚空,是曰“通明”。

      ……

      两个行者的话似乎也勾出了这满心青灯的老和尚的一丝悲悯,江起渊忽地从他的“执”中察觉到了一点恐惧与怨气之外的情绪。

      那点不忍和体谅短暂地盖过了仇怨,最后融进了江起渊自己的识海。

      “……”胸腔中突然滑过了一缕冰凉,像屋檐滴下的消融雪水。江起渊的思绪蓦地回转,抬手按上了胸口。

      那堂而皇之寄居在他心魄里的寒息似乎是把自己舒展成了长长的一条,此刻正沿着他的心脏缓缓下滑,滑到底部又迅速漂了上去,像是迫不及待要再滑一次。

      就这样上上下下好几次,滑够了的寒息终于晃晃悠悠钻进了心魄最深处,蜷成小小的一团不动了。

      江起渊被这诡异的行为扰乱了心神,连老和尚对行者说了些什么也未有留意。

      自然中的灵气被吸纳入体,与修真人的道法,如内修的灵魄、外修的剑术等相契合,便会逐渐下沉入丹田化作灵息。

      故而所谓“灵息”,即是俗世人常叫的“法力”、“灵力”,原该只供其主驱使,用以滋养灵魄、施展术法等。

      可这缕原该属于神明的寒息却莫名留在了他的心魄里,勤勤恳恳地替他吸纳灵气、重结灵魄,方才还心血来潮的在他体内玩起了“滑斜坡”。

      莫非它还是一缕有意识的灵息?

      江起渊迟疑片刻,尝试着在心底唤了一声:“徐辰?”

      寒息缩在心魄深处,睡得岿然不动。

      “……南可道?”

      心声乍一响起,江起渊便发觉自己真是对老秀才教的“近墨者黑”做到了身体力行。

      仅仅相处一年,他就登堂入室地把自家师兄的思考方式、处事风格学了个登峰造极,甚至还有些略出其右的架势。

      入了定的“傀儡”肉身眉峰猝而一皱。江起渊在识海中轻叹一气,跟着从容不迫的“主人”走进了僻静的西庭。

      “通明每日诵经叩拜,却不敢注视佛眼。”苍老的心声在识海中响起。

      江起渊意识到,那是老和尚在回忆方才的交谈。

      “你们剃度之后,暂不可与之提及尘寰往事,免得他心绪不宁,乱了自己的修行。”

      “多谢师傅提醒,弟子记住了。”

      ●

      瘴雨蛮烟的丛林深处,满身泥泞的萧引光昏沉中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戳他的脸。

      似乎是见他没有反应,那东西犹豫片刻,随后狠狠掐上了他的人中。

      “啊啊啊!”萧引光从地上弹了起来,眼里撞进了一张灰头土脸的男人面孔。

      这不是那寺中的农户吗?萧引光瞬间清醒,一把握住那农人的手:“大哥!你可知怎么回寺里去吗?我师姐和师弟有危险,我得赶紧回去。”

      农户沉默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太好了,劳烦大哥指路,来日必有重谢!”萧引光爬了起来,双腿却陡然一软,农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那农户朝他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然后转身就走,似是在示意萧引光跟上。

      “多谢大哥!”明白他是要给自己引路的萧引光激动万分,连忙拖着沉重的腿跟了上去,“大哥,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大姐她们呢?”

      农户没有回答,沉默地向前走去。

      萧引光忽然一拍脑门。似乎从进到寺中起他们就没有听农户说过话,想必大哥并不是为人寡言,而是患有哑疾。

      可是……他怎么记得老妪昏睡之后,农户回去还同妇人交头接耳了一阵?

      萧引光满心的疑窦很快就被汹涌而上的感激之情淹没了。

      因为这一路上地势崎岖不平,且杂树丛生、藤蔓环绕,走得比他们第一次进寺里时要艰难得多。

      想必他是被那佛龛下的东西给扔到了青山的另一头。

      萧引光看着毫无怨言,也可能是没法口出怨言的农人大哥,觉得那道因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背影越瞧越高大、越瞧越伟岸。

      他走得气喘吁吁,仍忍不住赞叹出声:“大哥,你心肠真好,和我热心肠的大姐那是天造地设、神仙眷侣,小侄儿要长大了,也定是十里八乡的好汉和巾帼。”

      农户的步伐蓦地一顿,回过头看他。

      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他,许久才垂了下去。

      不知为何,萧引光竟从那眼神里觉出了一丝难解其味的怅然。

      不苟言笑的农人朝着他点点头,竟绽开了一抹憨厚而沧桑的笑容。

      “啊,啊啊,啊。”忽重忽轻的怪异话音从农人嘴里传了出来。

      他张着嘴,努力地朝萧引光说着难以辨明的话语,因为明白自己表达不清,一双手也跟着上下比划,慌乱而急切地想要向对方传达什么。

      萧引光怔在了原地。

      农人大张的嘴里没有舌头。

      舌根断裂之处,腐烂发黑的伤口曲折不平,看上去竟像是牙齿的咬痕。

      萧引光的呼吸顿时粗重,心里忽然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慌乱。

      他迅速挤出一个温煦的笑容,匆忙开口:“大哥,您是说多谢我是吗?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真心话哪儿还用言谢啊!”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万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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