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佛祟】 ...
-
圣安寺的俗讲会在日落后叫散，江起渊跟着老和尚将满院的贩夫走卒、权豪势要送出了门。
眼见着各式各样的人皆因濡染了佛门训诫而心满意足、喜上眉梢，身为道家子弟的江起渊却没有半点儿望洋兴叹的心思。
他在老和尚的“执”里待了太久，却只见到了两回那怨念的始作俑者，不知何时才能寻到关于通明去处的线索。
落师姐的凌风魄早已破境，剑术亦足以防身，倒用不着自己这个毁了灵魄的去担心。可另一位师兄却实在是个符箓刚入门的半吊子，哪怕也同他一样在这识海里遇上了风烛残年的老僧游魂，恐怕也得被吓出个一头栽倒的病来。
拖得越久，萧引光的处境就越危险。
江起渊在满面春风的老和尚体内蹙了眉头，却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抬眼一瞧，是两个素衣小僧匆匆跑了过来，神色看上去有些仓皇：“菩下师傅，您快到东配殿看看吧！俗讲叫散之后，我们二人奉命去殿中清扫，却发现不知何人，竟给佛祖供奉了……一块带血的牲肉。”
杀生以渎佛……江起渊立即感受到了老和尚“执”中几乎没顶的恐惧，这具苍老的身躯逐渐抖若筛糠，连带着声音都在颤抖：“是、是谁人为之？！”
“弟子失察，发现时殿中并无他人。”其中一个小僧被老和尚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今日的来客实在太多，东配殿明明一直是关着的……”
最后一缕金光掠过了远山，巨大的石佛与山城一同陷入了黑暗。
老和尚一路踉踉跄跄，差点儿踩空殿外的台阶。
小僧人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进了门。
殿中的行者正在清理供案，抬头看见三人，连忙把香帷抱在了怀里：“菩下师傅。”
老和尚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赭黄的香帷：“这帐子沾了荤腥，快拿去烧了！——那东西……那东西在哪里？”
行者抬头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师弟刚拿油纸裹住，丢到寺外去了。”
“丢远些！从今天开始，各殿白日安排僧徒轮值，入夜扣锁，绝不能……绝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老和尚深深闭目，睁眼时额上生汗，朝着殿中的佛像跪地叩首，“阿弥陀佛。求佛祖原谅，求佛祖原谅弟子……”
额面碰上了手背，江起渊和老僧一齐抬头，望见了佛像低垂的眼眸。
泥金的佛身趺坐莲台，容颜平静，无声无息。
……
被亵渎了信仰的老和尚发了疯，跪在法堂向寂亭住持恳求终日，终于求得了亲自值夜一月的应允。
他欣喜若狂，将屋中的灯盏与佛经统统搬进了佛殿后堂，诵经至深夜，又绕殿巡查一周，方才安心地熄灯休憩，以此充作疏于职守的赎罪。
松懈了精神的老和尚在床榻上叹出一口浊气，终于悠然入睡。
夜深之际，死寂的东配殿中再次响起了低微的经语。
独自留守后堂的老和尚陡然转醒，连忙起身穿鞋，蹑手蹑脚地转到了佛前——
消瘦的身影闭目跪于蒲团之上，合十诵经，叩拜不止。
江起渊和老和尚同时听清了那人口中一刻不停的“经语”：
“佛祖断头永堕妖魔，佛祖断头永堕妖魔。”
老和尚瞬间毛骨悚然。
“通明，你、你在念什么，你在念些什么？！”
年轻的僧人抬起头，向菩下露出他血肉模糊的额前。
他咧开嘴一笑，轻声问道：“菩下师傅，我亲身供奉的腿肉，佛祖可吃了么？”
“住口……你给我住口！”佛前的香火猝而熄灭，菩下双腿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面上已涕泗滂沱，“佛祖！求佛祖原谅弟子，求佛祖原谅弟子！”
那颗衰老的心脏开始急剧地收缩，江起渊几乎同时心悸不止，识海中霎时混沌如墨染。
怨“执”之外，老和尚的游魂被人唤离了空境。
他眼中的视线逐渐清晰，瞳孔骤缩，开口时声若游丝：“你……你是何人？”
……
江起渊恍惚间听到了识海中一阵厚重的回响。
那声音仿佛来自此道之外，在那个还未出现万千生灵的寂寥天地，翠茸破土前的最后一滴烟雨，川海将平之际的最后一缕息风，日月划过穹顶留下的最后一声叹息，千千万万的声响在他的识海之中回荡，又在弹指间归于静谧。
他怅然自失地离定，睁眼时看见了一张惶恐至极的面庞。
那人在他眼前褪去了周身模糊的碧影，露出苍白的脸和一袭青纱褐袍。
“您……您……”许英不由自主地口出敬语，却又顿悟般改换了称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江起渊没有回答，眼神掠过许英身后浑浑噩噩的老僧游魂，良久才淡然出声：“弟子参见许英仙长。”
许英锁眉看他，神色不悦：“回答我的问题。”
眼前的徒生未闻般岿然不动，眉覆寒霜，唇角却猝而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抬起眼帘，眼神几欲窥探入骨：“若弟子猜得不错，仙长迢迢此行，本为杀我而来。如今收手，却是另有了忌惮……那是什么呢？哪怕贵为仙人，也会忍不住心生忌惮，竟连一只低劣邪魔都能放任自流……”
许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底冰冷一片，却仍然没有动手。
良久，他面露怅惘，向着幻境中的天穹长叹一气，竟拂袖而归。
“你要找的东西就在大雄宝殿。再误，恐生性命之忧。”
话音飘彻风中，老和尚的游魂随后就散了形。江起渊匆匆伸手，却只触到了一手寒凉。
刺骨的凉意自指缝流走，禁锢于识海的游魂终得解脱。
……
依照“执”中所见，江起渊很快就找到了那座熟悉的巍峨殿堂。
沉重的门扉被推开，始终如一的雪白光线洒进了殿中，细碎的灰尘在光下飞舞。
江起渊跨过门槛，只见两侧过分巨大的罗汉竟眉目含笑，青石的眼珠正随着他的步伐而缓慢转动。
其后石壁雕刻着密密麻麻的菩萨身形，慈悲人面从层叠的裙裾中挤出，几乎要拥出墙面来。
江起渊蹙了眉梢，目光落向正前方的佛像。
原本金塑的佛身竟通体乌黑，佛祖一改沉静面目，嘴角扯出了森然的笑容。
而它身前供案如旧，其上摆放的却换成了蠕动不止的血肉。
腥臭的气息随之飘入鼻中。
江起渊盯着那几碟诡异的肉块，很快察觉到了其中异常。
他入殿之始并未闻到异味，只在看清了那佛前肉块后，方觉阵阵恶臭扑鼻而来。
有什么在蒙蔽他的感知。
江起渊揉了揉眉心，重新转身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他目光所至即有怪异情状，而背朝佛像，余光便能瞥见两侧罗汉已恢复如常。
然而他没了灵魄，无法明目看清那东西的藏身之所，只能靠肉眼去找。
会在哪里呢？
青石罗汉，壁刻菩萨，坛上佛身……还是那几团蠕动的肉块？
江起渊指间掐了符，细细扫过殿内的每张面孔，那些眉眼无不含笑相视，仿佛在急切回应着他的审视。
满目皆是通明，满目皆不是通明。
诸天神佛咧嘴狞笑、暗自窃喜，密密麻麻的眼珠全都死死盯向殿中之人，如隐匿暗处的獠牙阴鬼，静待着一步踏错的生人落入口中。
而它们眼中，那年轻的凡人目光淡漠，分明无从下手，神情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哪怕找不到真身，也能一把火符将整座佛殿烧个干净，无论虚实真假，全付之一炬了事。
躲在暗处的邪灵窥视着凡人的动作，却始终看不清他究竟存了何种心思。
为何不紧不慢，却又实是执拗地想要找到它的真身？
江起渊举着符火瞥过了最后一块血肉，终于停下了寻觅的动作。
他了然一笑，两指并拢于眼前，寒霜般的灵息自指尖生发，逐渐裹上了那副清秀眉眼。
无形的邪灵周身结霜，尖哮着自江起渊眼前剥落。
恢复如常的佛像之下，年轻的僧人长身而立，殿门外雪白的光铺向他的脚腕，他退了一步，回到了日光无法触及的暗处。
通明的面容一如往昔，眉清目秀、温润如玉，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隐隐透出初见时那股疯魔的寒光。
江起渊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
张省天性纯善，随父母皈依菩提。
张家府邸视野开阔，晨起可见日照远山，年幼的张省竟望之怔然。
石佛慈悲的面孔金光浮现，落眸悯视凡尘，幼子在那刹那的撼动中听到了超然物外的梵音回响，顿时涕泗横流，跪地叩首。
他向佛祖许了爹娘的一世平安，许了万佛城民的此生安乐。尔后心怀此愿，一力济世救人。
他随父母在难民当关时开了城门，经受万人唾骂，在废弃军营安置了民房，在怀川佛脚下辟了山田，编民为用，修了城墙、缮了佛寺，成了众人口中的“活菩萨”。
他随父母参拜城中万千的佛寺，香火不绝，在佛前说的全是仁善话语。
“世间天劫，虽从未波及家乡，但可怜同处此道，望眼生灵丧命，一如痛在弟子之身。”张省和佛祖低垂的眼眸对视，恍惚间看见他的佛竟落了清泪，瞬间喜不自胜，“佛祖……您听到了对吗？求您免了众生劫难，救生灵于水火之间！”
祝祷化作谶语，望眼中的苍生果然免于此劫，巨大的劫难转而砸向了张省，把他的信仰与仁善砸成了两半。
通明枕于床榻，夜夜神佛入梦。乌黑的佛头一次又一次砸向他的父母，霎时白骨碎裂、血肉模糊。
他汗湿衣被，起身走进了黑夜。
殿中的佛祖依旧垂眼。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涕泪横流，终于哭得像笑，笑得疯魔。
自此不敢注视佛眼。
……
“夜夜噩梦难眠，所以目中血丝密布，”江起渊看着眼前的人，平静开口，“张省，你该闭眼了。”
“你不是见到了菩下的亡魂，”通明阴森森地笑着，“就不想替他寻仇么？”
“他寿尽而亡，非为受诛，长留此地，不过怨念而已，现亦得到了解脱。”江起渊目光沉静，“同你的父母，同所有枉死的生灵一样，已然轮回百转。”
“轮回……轮回？”通明讥笑出声，扯起的嘴角不住颤抖，“哪一轮哪一回会再是他们自己……江施主，你亲生的爹娘，难道不会轮回成别人的爹娘？你当年不过两岁，连他们的模样都不记得，哪怕修道成了仙，又要上何处寻人呢？”
江起渊一刹恍神，漆黑的佛手瞬间朝着他砸下，日光俱散，识海变成了一片黑海。
江起渊飞身躲过，掐诀扑向四周爬来的罗汉菩萨。
明火烧化了一波，却立时又涌上了一波，它们四肢着地、面目扭曲，披着神佛的皮囊飞速靠近，嘴里不住狞笑着：“秋水村都被你害得死绝了，江起渊，还不快向我佛请罪！”
寒息化作箭雨，铺天盖地地扑了出去。
江起渊双眸赤红，目光逐渐冰冷刻骨。
杀意如阳火汹涌，烧得他眼珠滚烫，手底符箓纷纷扬扬飞了漫天，几乎耗尽灵力。
“天生魔种……江施主，我在青山百年，吃了魔瘴万千，”通明的声音幽幽响起，“岂不是你最好的滋补？”
……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佛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