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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末考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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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山年末考核,向来是件热闹到能掀翻整个门派的大事。
各峰弟子们提前三天就开始躁动,练武场上从早到晚叮叮当当就没消停过,符箓炸开的声音、剑气破空的声音、还有弟子们互相切磋时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简直比山下乡村赶集还要喧腾。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要搞大事”的兴奋劲儿。
考核前一晚,掌门的传讯玉符更是像炸开了锅,在各峰长老手里“嗡嗡”响个不停。
凌云阁里,袁晟翘着脚坐在他那张堆满玉简的大书案后头,手指头在空中划拉着什么,眉头一会儿皱一会儿松,嘴里还嘀嘀咕咕:“这边……挤一挤……那边……挪一挪……”
周景暮端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地煮着茶,袅袅白气氤氲了他清俊的眉眼。他偶尔抬眼看一眼自家道侣那副抓耳挠腮的德行,唇角微弯,也不打扰。
终于,袁晟“啪”地打了个响指,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搞定!座位安排好了!绝对公平、公正、公开,还兼顾了各峰情谊与观赏性!我真是个天才!”
他指尖一点,一道灵光打在墙壁上,幻化出一张巨大清晰的座位一览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各峰长老、受邀观礼宾客、以及核心弟子们的名字和座位。
周景暮放下茶壶,抬眼望去。目光在图上缓缓扫过,当扫到某一处时,他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图上,青晔峰谢盼的名字旁边,紧挨着的赫然是——楚珏。
周景暮:“……”
他默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预感。希望谢师弟看到这张图的时候,心脏承受能力足够强大。
袁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神来之笔”,他摸着下巴,嘿嘿直乐:“哎呀,瞧我这安排,多贴心!让谢冰块挨着他家小蛇儿坐,多好的师徒交流感情的机会!省得那小家伙到处乱窜找师尊。”
周景暮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确定谢师弟会感谢你这番‘贴心’?”
“感谢?他不打我就不错了!”袁晟理直气壮,“但我是掌门啊!安排座位是我的权力!再说了,考核现场,众目睽睽,他还能当场给我脸色看?为了维持他高冷长老的形象,他也得忍着!”
他说得摇头晃脑,显然对自己的“机智”非常满意。甚至已经开始想象谢盼看到座位图时那张冰块脸开裂的表情了。
周景暮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是心里那点不妙的预感,又浓重了几分。
翌日,天还未亮透,演武场四周就已人声鼎沸。
巨大的圆形演武场被清理得一尘不染,地面铺着坚硬的青罡石,上面还残留着昨日加固阵法时留下的淡淡灵光痕迹。四周是逐级而上的环形观礼席,此刻已经坐了不少性子急、想占好位置的弟子,叽叽喳喳,像一群清晨出巢的雀鸟。
高台之上,是专为掌门、各峰长老及贵宾设置的席位,视野最佳,布置也最为考究。桌椅皆是上好的灵木打造,铺着锦缎软垫,桌上还摆着灵果香茗。
长老们要比弟子们先入场。这是规矩,也是排面。
谢盼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长老袍服,只是比平日的常服更为正式庄重些,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简洁的青云纹。他到场时,其他长老大多已经到了。
袁晟正笑容满面地跟几位远道而来观礼的修真世家家主寒暄,瞥见谢盼,眼睛一亮,立刻招手:“谢师弟!这边!快来看看你的位置!”
那语气,热情得近乎可疑。
谢盼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太了解这位掌门师兄了,每当袁晟露出这种过分灿烂、又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笑容时,多半没什么好事。
他面上不动声色,缓步走了过去。目光先是在周景暮、沈暄和、简序衍、柳云卿等人身上掠过,微微颔首致意。沈暄和回以温和的微笑,简序衍懒洋洋地挥了挥扇子,柳云卿则是冷淡地点了下头。
最后,谢盼的视线落在了袁晟身旁那张巨大的、悬浮在半空的灵力光幕上——上面正是那张座位一览图。
他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先寻找青晔峰的标识,然后找到自己的名字。
下一刻,谢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了。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自己的名字旁边,紧挨着的,是楚珏。
不是隔着一个过道,不是前后排,就是并排,挨着坐。
谢盼:“……”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修炼时出了岔子,导致了幻觉。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
图没变。
名字没变。
座位也没变。
楚珏。就坐在他旁边。
谢盼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冻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耳边那些嘈杂的寒暄声、弟子们的笑闹声,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颗骤然加速、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急,撞得他耳膜发疼。
怎么会……
袁晟这厮……!
谢盼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般射向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袁晟。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出冰碴子。
袁晟被他看得脖子一凉,但仗着自己是掌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硬是梗着脖子,脸上笑容不变,还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谢师弟?师兄我安排得周到吧?知道你疼徒弟,特意让你们坐一起,方便你现场指导,多好的机会!”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谢盼,挤眉弄眼。
谢盼的唇线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他盯着袁晟,那眼神简直像是在思考该用哪一式剑招把这烦人的掌门师兄给捅个对穿。
袁晟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戏都演到这儿了,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干咳两声,提高音量,故作正经地拍了拍谢盼的肩膀:“好了好了,谢师弟快入座吧,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别让宾客们久等。”
说完,他赶紧转身,又去招呼别的长老了,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仿佛生怕谢盼真忍不住给他一剑。
周景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无奈地轻叹一声,移开了视线。简序衍用扇子掩着半张脸,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显然憋笑憋得很辛苦。沈暄和垂下眼睫,端起茶杯,掩饰嘴角那抹压不下去的弧度。柳云卿则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正专注地看着手中一枚玉简,上面似乎是待会儿要颁发的奖励清单。
谢盼站在原地,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玄色袍服在晨光中纹丝不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已经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现在只想做两件事:第一,把袁晟揪过来打一顿;第二,立刻、马上修改这张该死的座位图。
但理智告诉他,这两件事他都做不到。
众目睽睽,宾客满堂,他是青晔峰长老,是青云山的门面之一。他不能失态,不能因为座位这种“小事”闹出风波。掌门亲自安排的座位,他若公然质疑或调换,于礼不合,更会引人猜疑。
更何况……楚珏马上就要来了。
那孩子看到座位,会怎么想?会高兴吗?还是会……更不安?
谢盼的心又沉了沉。他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袁晟的“阳谋”——算准了他为了维护宗门体面、也为了不让楚珏在众人面前难堪,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安排。
好,很好。
谢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面无表情地朝着高台上、那个被明确标注出来的位置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那个位置在长老席偏中间,视野极佳。左手边空着——是留给楚珏的。右手边是柳云卿,再过去是沈暄和。
谢盼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宽大座椅上坐下。锦缎软垫很柔软,但他却觉得如坐针毡。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演武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日一样冷静淡漠,仿佛旁边那个空位不存在一样。
但他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弟子席传来的每一句窃窃私语,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甚至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属于少年人的蓬勃朝气——那是弟子们陆续入场带来的鲜活气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
长老和贵宾们陆续到齐,各自落座。寒暄声、谈笑声在耳边环绕,谢盼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分了一半在身旁那个空位上,另一半在努力压制自己过快的心跳和纷乱的思绪。
就在开场仪式即将开始,钟磬之音已在空中隐隐回响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自侧面阶梯传来。
谢盼的后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来了。
楚珏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青云山核心弟子服,青色的衣料挺括合身,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墨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总是灵动清澈的眼睛。许是因为考核在即,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辰。
他手里还拿着自己的号码牌和考核须知,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嘴里似乎还在默念着什么。走到长老席附近时,他才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先寻找自家师尊的身影。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了。
脚步也顿住了。
楚珏眨了眨眼,看看座位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标签,又抬头看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师尊,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座位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和……一丝不知所措。
他、他的座位……在师尊旁边?
怎么……怎么会挨得这么近?
楚珏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快了几拍。倒不是紧张别的,主要是……他昨晚没睡好,今早起来眼睛还有点肿,头发也是随便抓了两下就跑出来了,早知道要跟师尊坐这么近,他好歹……好歹用点沈师姑给的润颜膏啊!
少年心里闪过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念头,脚步却不敢停。周围已经有不少目光看了过来,他不能傻站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然,迈步走到了那个空位前。
“师、师尊。”楚珏小声唤道,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谢盼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来了似的,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很深,很沉,像往常一样没什么情绪,但楚珏莫名觉得,师尊今天看他的眼神……好像比平时更复杂一些。
“嗯。”谢盼应了一声,声音平淡,“坐吧。”
“是。”楚珏应下,小心翼翼地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椅子很宽大,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拥挤,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楚珏甚至能闻到师尊身上那股特有的、凛冽如雪松般的清冷气息,混合着今日熏染的淡淡典礼熏香。
他的脊背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学着师尊的样子,目视前方。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往旁边瞟。
师尊今天……好像也有点紧张?
不对,师尊怎么会紧张。一定是他的错觉。
楚珏甩甩头,把奇怪的念头抛开。他告诉自己:专心看考核,别乱看,别乱想。
开场仪式在悠扬的钟磬声中正式开始。
袁晟作为掌门,发表了简短而鼓舞人心的讲话,大意是勉励弟子们全力以赴、展现风采,同时强调考核第二、安全第一。接着是裁判长老宣读规则,繁琐但必要。
楚珏起初还认真听着,可听着听着,思绪就有点飘。
身旁师尊的存在感太强了。
明明师尊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坐着,连呼吸声都轻浅得几乎听不见。可楚珏就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因为师尊的存在而变得不一样了。有点紧绷,有点微妙,还有点……让他心跳不稳。
他想起前几天看的《万妖辑录》,想起上面那些关于“情劫”、“血脉逆冲”的字眼,想起师尊抹去他记忆的事,想起师尊说“考核结束之后告诉你”……
还有十天。
不,现在只剩下九天半了。
楚珏垂下眼睫,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想问。
有很多问题想问。
想问师尊为什么抹掉他的记忆,想问那本《万妖辑录》到底是什么意思,想问师尊现在是不是很为难,想问……如果那些都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可他不敢。
场合不对,时机不对,气氛也不对。
他只能等。
等考核结束,等师尊主动告诉他。
开场仪式终于结束了。
裁判长老一声令下,第一轮单人对战正式开始。演武场上灵光闪烁,剑气纵横,弟子们捉对比拼,呼喝声、金铁交击声、法术爆裂声不绝于耳,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观众席上爆发出阵阵喝彩与惊呼。
长老席这边,诸位长老也渐渐将注意力投入到场中的比试上,偶尔低声交流几句,点评一下某个弟子的招式或应变。
紧张严肃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楚珏也努力将目光聚焦在演武场上,强迫自己关注比赛。他看到了赵小乙,那家伙抽到了一个符修同门,两人正打得符箓乱飞,光影绚烂,很是热闹。他也看到了自己第一轮的对手林轩师兄,正在另一块场地上与人交手,剑法果然凌厉非常。
他看得入神,暂时忘记了身旁的师尊,也忘记了那些沉甸甸的心事。
直到——
一场不算特别精彩、但中规中矩的比试结束,裁判宣布结果,胜者下台,败者被同门搀扶下去疗伤。短暂的间隙,演武场上空了出来,等待下一对弟子登场。
四周的喧哗声稍稍低了下去。
就在这片不算完全安静、但相对平缓的间隙里,楚珏忽然开口了。
声音不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语气里是努力维持的平静,却又藏不住那一丝紧绷的试探。
“师尊。”
谢盼正看着场中,闻言,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嗯?”
楚珏没有看他,眼睛依旧盯着空荡荡的演武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交握的双手却悄悄收紧。
“江桓师兄那次受伤之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谢盼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幅度很小,小到除了他自己,或许只有一直用余光留意着他的楚珏能察觉到。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楚珏的侧脸上。少年的脸颊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柔和,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没有。”谢盼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冷淡,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你多心了。”
楚珏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转头看谢盼。只是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答案,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然后,他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像藤蔓悄然缠绕上岩石。
“师尊原本……不是要告诉我吗?”
他问,终于微微侧过脸,看向谢盼。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清澈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困惑、不安,还有一丝被努力压抑住的、近乎委屈的质问。
“怎么不说了?”
四周的喧哗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谢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胸腔。他能感觉到楚珏的目光,像两簇小小的火焰,灼热地烙在他的侧脸上。
他该怎么回答?
说因为年末考核到了?说怕影响你?说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说……不敢?
每一个理由都苍白无力,每一个借口都显得虚伪。
谢盼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演武场,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声音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谁告诉你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楚珏的问题,而是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和戒备。
楚珏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随即,少年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清晰的受伤,还有一丝被冒犯般的恼火。
他猛地转过头,彻底面对着谢盼,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肯服输的倔强:“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这句话问得有点冲,甚至带着点顶撞的意味。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附近几位长老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微妙气氛,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谢盼放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楚珏不是他的犯人,他不该用这种审问的语气。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再睁开时,语气缓和了些,却更显疲惫和疏离。
“……不重要。”他低声说,像是说给楚珏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就算告诉了你,对你……也无益。”
“我要知道。”
楚珏立刻接道,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他盯着谢盼,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少年人对真相的执着,对“被蒙蔽”的反抗,也是对自己人生掌控权的渴望。
“不管有益无益,那是我的事。是我忘记的事。我有权知道。”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在两人之间这块小小的、气氛凝滞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谢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了,一阵钝痛。他看着楚珏,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曾经只会围着他转、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孩子,如今却用这样陌生而固执的眼神看着他,质问着他。
他知道楚珏说得对。
那是楚珏的事。是楚珏的记忆。楚珏有权知道。
可是……
“知道了,也没用。”谢盼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沙哑,“过去的事,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我也要知道!”楚珏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往前倾了倾身体,拉近了和谢盼的距离,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和决绝,“师尊,你告诉我!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不然我就……”
他顿住了,似乎一时想不到什么有威慑力的“威胁”。但少年人被逼到角落时的倔强和冲动让他口不择言,他咬了咬牙,几乎是赌气般地、带着破罐破摔的意味,低吼道:
“不然你就等着收尸吧!”
这句话一出口,楚珏自己先愣住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眼底闪过懊悔和惊慌。他怎么能……怎么能对师尊说这种话?
谢盼也彻底僵住了。
不是生气,不是震怒。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慌和刺痛。
“收尸”……
这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眼前仿佛瞬间闪过楚珏跪在忘尘居外磕头磕得额头见血的画面,闪过他变回原形、僵冷地躺在屋顶上的画面……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一直以来的犹豫、挣扎、逃避,在少年这句带着绝望气息的威胁面前,轰然崩塌。
他不能……再让这孩子,用任何方式伤害自己了。
哪怕是言语上的赌气,也不行。
谢盼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再次看向楚珏。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也不再刻意维持平静。那双向来深邃冰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了痛苦、挣扎,还有终于破釜沉舟般的决断。
演武场上,新一场比试已经开始,灵光爆闪,呼喝声阵阵。高台之上,贵宾们低声谈笑,长老们专注观战。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片喧嚣之中,有一小块空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谢盼看着楚珏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未散的惊慌和强撑的倔强,薄唇微启,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楚珏耳中。
“我抹去了你的记忆。”
楚珏的眼睛瞬间睁大。
“因为,”谢盼继续说着,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浸骨的寒意和疲惫,“你为了他……愿意自废修为。”
“我不想看到你那样。”
“所以,抹去了。”
他说完了。三句话,简洁,直接,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任何解释。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冰冷,直接,有时候近乎残忍。
楚珏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看着谢盼,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前所有的猜测、不安、委屈,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真相冲得七零八落。
抹去记忆……
为了江师兄……自废修为?
所以……所以师尊才……
所以那本《万妖辑录》上说的……都是真的?
剧烈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无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坐着,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谢盼说完,便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演武场。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仿佛刚才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他。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瓣,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在等。
等楚珏的反应。
等愤怒,等质问,等眼泪,或者……等怨恨。
可楚珏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呆坐着,像一尊失去了魂灵的木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场上的比试进行得如火如荼,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高台上的气氛依旧热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息,也许有一盏茶的时间。
楚珏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看向谢盼。眼神依旧有些空洞,但已经重新聚焦。他看着谢盼冷硬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看着他挺直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
然后,楚珏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浮和难以置信。
“你……可以直说的。”
谢盼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从喉间挤出一个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单字:
“……嗯。”
这一声“嗯”,像是一块小石头,终于打破了楚珏僵硬的外壳。空洞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委屈、后怕、恍然大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他看着谢盼那副依旧冷硬、仿佛事不关己的侧脸,看着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就再无下文的态度,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理解和心疼,瞬间被一股更大的、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火焰吞没了。
“你‘嗯’什么?!”楚珏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就‘嗯’一声?!这就是你的态度?!你抹了我的记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猜来猜去!你让我……让我……”
他哽住了,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湿亮的痕迹。他用力擦了一把眼泪,更凶地瞪着谢盼,仿佛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发泄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我晚上睡不着,白天练功都走神!我还……我还爬屋顶!我差点冻死!你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嗯’?!”
少年带着哭音的控诉,像一把把细小的刀子,凌迟着谢盼的心。他看着楚珏泪流满面的脸,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伤心和愤怒,只觉得胸腔里那块地方疼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想说对不起。
想说不是故意瞒着你。
想说怕你接受不了。
想说……很多很多。
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疼。他能做的,只是更紧地抿住唇,将目光死死定在演武场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能救赎他。
楚珏见他这副油盐不进、沉默以对的样子,更气了。他正要继续开口,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倒出来——
就在这时,谢盼忽然动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没有看楚珏,只是用下巴朝着演武场的方向,极轻地示意了一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转移话题的生硬:
“江媛上台了。”
“你不看吗?”
楚珏:“…………”
他所有的哭诉、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委屈和怒火,都被这句毫不相干、且生硬无比的话给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他瞪着谢盼,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脸颊还湿漉漉的,表情却凝固成了一个混合着难以置信、荒谬、以及“师尊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复杂模样。
江媛?
哪个江媛?
哦,想起来了,好像是温浸月师姑门下新收的一个蛊修弟子,听说天赋不错。
可是……这跟他现在正在说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在跟师尊讨论被抹除记忆这么严重、这么伤心的事情!师尊居然让他去看一个根本不熟的师姐比试?!
楚珏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他看着谢盼那副“专心观战、勿扰”的侧脸,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眶更红,眼泪流得更凶了。
可他还能说什么?
师尊摆明了不想再谈,用这种笨拙到可笑的方式转移话题。
难道他还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揪着师尊的领子继续哭闹质问吗?
楚珏死死咬住下唇,把冲到喉咙口的更多话语和眼泪都狠狠咽了回去。他猛地扭过头,也看向了演武场,胸膛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剧烈起伏着。
不听就不听!
谁稀罕!
他用力瞪着场上那个刚刚上台、穿着一身繁复苗疆服饰、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女——江媛。试图用目光把场上的青罡石烧出个洞来。
可是,视线是投向了演武场,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谢盼刚才那几句话。
“我抹去了你的记忆。”
“因为你为了他……愿意自废修为。”
“我不想看到你那样。”
所以……是真的。
他真的曾经那么喜欢江师兄,喜欢到可以不要修为,不要前途,甚至……不要命。
而师尊,因为不想看到他那样,所以抹掉了他这段记忆。
抹掉了……他那么深刻的喜欢。
楚珏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不是伤心,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茫然的空洞。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曾经属于他,现在却不见了,连带着那份“拥有过”的感觉也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强行修补过的、光滑但陌生的缺口。
他忘了。
忘得干干净净。
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如果不是师尊今天告诉他,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炽烈到可以焚尽一切的过往。
这感觉……真奇怪。
楚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平稳地跳动着,对场上正在准备比试的江媛,对记忆中温和有礼的江桓师兄,都没有任何特殊的波澜。
就像师尊说的,知道了,也没用。
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
楚珏的眼睫颤了颤,又有新的眼泪滑落。这一次,不是因为愤怒或委屈。
他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为那个“曾经那么喜欢江师兄”的自己难过。
也为那个“不得不亲手抹去徒弟记忆”的师尊难过。
他还想说点什么,想问师尊当时是怎么下决心的,想问问自己那时候是不是很难过,想问问师尊这些年瞒着他是不是也很累……
可他一转头,看到谢盼依旧紧绷的侧脸,看到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所有的话就又都堵了回去。
算了。
楚珏泄气般地垮下肩膀,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
现在不是时候。
场合不对,气氛不对,师尊的状态也不对。
等考核结束吧。
等考核结束,他再好好问,好好听。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真相。虽然只是最核心、最冰冷的那部分。
知道了,总比蒙在鼓里好。
楚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重新将视线投向演武场。这一次,他尝试着真正去关注场上的比试。
江媛的对手是一个剑修弟子,此刻已经摆开了架势。而江媛只是安静地站着,手中托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银色蛊盅,苍白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倒是和她的师尊温浸月有几分神似。
比试开始了。
剑光如虹,直刺而来。
江媛不闪不避,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蛊盅。
下一刻,一片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雾气”,从蛊盅中弥漫而出,迅速笼罩了她身前小片区域。
那剑修弟子闯入“雾气”的瞬间,身形猛地一滞,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和惊骇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手中的剑都差点握不稳,攻势瞬间瓦解。
而江媛,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蛊盅的边缘,空洞的眼神落在对手身上,无悲无喜。
楚珏看着这一幕,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蛊修的战斗方式吗?好奇特,也好……诡异。
他不知不觉被吸引,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伤心和争吵,专注地看了起来。
而他身旁,谢盼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楚珏的反应。看到他终于不再流泪,情绪似乎慢慢平复,甚至开始关注比赛,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只是心口的钝痛,依旧清晰。
他望着场上那个操控着诡异蛊雾的少女,目光却有些涣散。
告诉你了。
终于还是告诉你了。
楚珏,你会恨为师吗?
恨我擅自决定了你的人生,恨我剥夺了你的记忆,恨我……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无忧无虑”的样子。
谢盼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这场考核,对他而言,或许比场上任何一名弟子都要艰难。
而此刻,演武场上,江媛的对手已经脸色惨白地认输了。少女收起蛊盅,面无表情地走下台,仿佛刚才那场让人不寒而栗的胜利与她无关。
新一场比试即将开始。
阳光正好,洒满高台。
楚珏和谢盼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而冰冷的鸿沟。
一个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投向新的比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鲜活与好奇。
一个身姿挺直如松,目光看似专注场中,眼底却深藏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与痛楚。
考核还在继续。
喧哗依旧,热闹依旧。
只是他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