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载春风》晏扶风

31、烫手山芋

　　演武场的喧嚣与混乱尚未完全平息，空气中还残留着爆裂符的硫磺味、未散尽的魔气腥臭，以及一种名为“难以置信”的集体茫然。高台上，几位长老面色各异，围成一个小圈，气压低得让附近收拾残局的弟子们都下意识绕行。
　　沈暄和最先打破沉默，她捏着刚刚从一个晕倒的灵枢峰弟子怀里找到的、沾着点泥土的玉简，秀眉紧蹙，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袁师兄，现在怎么办？云卿师兄被那魔物掳走，江桓又……情况不明。这玉简是云卿师兄随身的通信玉简，可必须在他手里才能激发双向传讯，现在只能单向接收一些极简短的波动，证明他暂无性命之忧，但也仅此而已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情况如何。”
　　她摊开手，掌心那枚温润的白玉简此刻像个烫手山芋，又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微弱地闪烁着代表“安全”的淡绿色光晕，却无法传递任何具体信息。
　　袁晟抓了抓他那头本就因为刚才一番鸡飞狗跳而更显凌乱的头发，掌门袍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眉头拧成了疙瘩，哪还有半点平日插科打诨的悠闲。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面色凝重的周景暮、难得收起了慵懒表情的简序衍、以及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的谢盼，咬了咬牙，压低声音道：“还能怎么办？找！必须把人找回来！柳云卿是灵枢峰峰主，是咱们青云山的中流砥柱之一，绝不能折在自家门口，更不能不明不白地被个……被个身份存疑的弟子带进魔窟！”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说：“魔界边境那边，五年前仙魔大战后就被三界联合下了严令，禁止非特许人员出入，尤其是我们仙界和凡界的人，过去就是擅闯，搞不好会引发新的冲突。但事急从权……我看，要不我们想办法，易容改装，悄悄潜过去探探？江桓那小子带着个那么显眼的魔物，肯定有踪迹可循。”
　　“易容潜入？”周景暮清润的声音响起，他手中不知何时又端起了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眼神沉静，却一针见血，“方法可行。但问题在于，谁去？”
　　这四个字像一块冰，瞬间让本就凝滞的空气又冷了几度。
　　谁去？
　　这可不是下山除个作乱小妖，或是去哪个秘境采个药草。那是魔界边境，甚至可能深入魔界腹地。五年前那场惨烈大战的硝烟仿佛还未散尽，无数同门陨落的阴影仍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魔界环境险恶，魔气侵扰对仙道修士而言如跗骨之蛆，更别提那里盘踞的各方魔头、诡异莫测的陷阱、以及一旦身份暴露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去，几乎是九死一生，甚至有去无回。
　　高台上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连风声似乎都识趣地放轻了。
　　简序衍用他那把从不离手的玉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猫眼微微眯起，目光在几人脸上逡巡，嘴角习惯性想勾起的弧度显得有些勉强。他当然担心柳云卿，那冰块脸虽然无趣，但毕竟是多年同门。可晏晞峰上还有一帮刚捡回来、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妖崽子等着安抚，药园里那些娇贵的灵草也得有人照看，更重要的是……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楚珏。这小蛇儿刚经历一场惊吓，心神才稳下来没多久。
　　沈暄和指尖微微发凉。她擅长的是救死扶伤、培育灵植，战斗本非所长，深入魔界这等险地，只怕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拖累。百草峰也离不开她。
　　周景暮……他目光与袁晟担忧的视线一碰，轻轻摇了摇头。乐修之道，在于音律调和、安定心神，正面搏杀与潜行匿踪皆非其长。且千音峰诸事繁杂，他若离开，袁晟这跳脱的性子怕是更压不住场面。
　　袁晟自己倒是想去，可他身为掌门，此刻青云山刚经历如此剧变，人心浮动，各峰都需要稳定，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消失。
　　谢盼……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最终都落在这位青晔峰峰主身上。他修为高深，青晔剑意对魔气有天然克制，性情冷峻果决，似乎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刚刚与楚珏之间那场突兀而沉重的“坦白”余波未了，此刻周身气息比平时更加冷冽沉郁，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冰山。让他去？且不说他此刻心境是否适合执行如此凶险的任务，光是楚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权衡之中，一个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青涩质感，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我去。”
　　两个字，不高，却清晰得像是玉石砸在青石板上。
　　所有人都是一怔，齐刷刷转头。
　　只见楚珏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站得笔直。他脸上泪痕早已擦干，只是眼眶还微微有些泛红，鼻尖也带着点哭过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夜空星辰，里面盛满了不容错辨的决心，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的生命力。
　　“我去找柳师伯。”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肯定，甚至带着点“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的理所当然。仿佛他说的不是要闯龙潭虎穴般的魔界边境，而是去后山捡个柴火。
　　“胡闹！”袁晟第一个反应过来，眉毛几乎要竖起来，想也没想就斥道，“你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这点修为，去了能干什么？给魔物加餐吗？！”
　　“就是！”简序衍也立刻帮腔，用扇子指着楚珏，试图摆出师父的威严，可惜那双猫眼里泄露的更多是急色，“小蛇儿你凑什么热闹！刚捡回条小命就忘了疼是吧？魔界是你这种连化形术都耍不利索的小妖能去的？乖乖回你的晏晞峰，把今天的‘千针叶绣花’功课补上，绣不出个凤凰不准出门！”
　　沈暄和也连忙温声劝阻：“小珏，你的心意长辈们明白。但此事非同小可，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时候。你修为尚浅，经验不足，魔界环境又极其险恶，你去太危险了。”
　　连周景暮也微微摇头，语气虽缓，意思却明确：“楚珏，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是儿戏。”
　　楚珏却像是没听见这些反对，或者听见了，但全然没往心里去。他挺了挺单薄的胸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我知道危险！但我有优势啊！我是半妖，对气息敏感，尤其是魔气！我……我还能变回原形，很小，不容易被发现！”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又急急补充，“而且柳师伯对我很好！他上次还夸我挑拣药材眼神好！江师兄……江桓他以前也帮过我，虽然……虽然他现在可能不是以前的江师兄了，但柳师伯是因为他才被带走的，我……我不能不管！”
　　少年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有些混乱，但那份毫无杂质的热忱和焦急却扑面而来。他站在那里，青涩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红，眼睛灼灼地盯着几位长辈，像一株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迎风而立、而不是只能被庇护在屋檐下的小树苗。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谢盼。
　　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像一块玄铁砸下，瞬间压过了楚珏所有的“理由”和“优势”。
　　楚珏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猛地转头看向谢盼。
　　谢盼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尚未散尽的、代表着混乱与未知的淡淡魔气残留上，侧脸线条绷得冷硬。“你修为不足，经验全无，心性未定。去魔界，是送死。”
　　他的话比袁晟的斥责、简序衍的调侃、沈暄和的温柔劝阻、周景暮的理性分析，都更直接，更冰冷，也更残酷地撕开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楚珏的脸一下子白了，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最在意的人彻底否定的难堪和委屈。他攥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因为强忍情绪而有些发抖：“我可以学！我可以很快变强！师尊，你教我，我一定能……”
　　“来不及。”谢盼打断他，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楚珏脸上。那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楚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出口的话语依旧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魔界之行，非儿戏。岂是朝夕可成？”
　　“可是……”楚珏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谢盼的声音陡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事，无需再议。”
　　楚珏张了张嘴，看着师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混合着不甘、委屈、还有不被信任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丢人的水汽再次泛滥。
　　高台上的气氛再次凝滞。楚珏的提议被无情驳回，而原本看似可行的“易容潜入”计划，又卡在了“谁去”这个死结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责任和难以逾越的障碍。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沈暄和掌心那枚玉简的周景暮，忽然极轻地“咦”了一声。
　　“这玉简……”他修长的手指虚点了一下，“除了代表安全的绿光，边缘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灵力颤动，非常细微，不像是自然逸散。”
　　沈暄和闻言，立刻凝神感知，秀美的脸上也露出讶色：“确实……这波动，不像寻常的玉简待机灵韵，倒像是……某种被刻意压缩过的、极其简单的重复信号？”
　　她尝试着将一缕精纯温和的木系灵力小心翼翼地注入玉简。玉简微微一震，表面的淡绿色光晕流转加快，而那边缘微弱的规律颤动，也随之变得清晰了一点点。
　　“是脉冲。”谢盼不知何时已将注意力转回，他盯着玉简，冷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光，“很短的灵力脉冲，间隔固定，强度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若非周师兄心细，几乎被忽略。”
　　“脉冲？什么意思？”袁晟凑过来，一头雾水。
　　“像是一种……密码？或者说，标记？”简序衍用扇骨抵着下巴，猫眼转了转，“柳冰块是不是在没办法正常传讯的情况下，用最后一点能动用的灵力，给这玉简留下了点什么线索？毕竟这玩意儿一直跟他心神相连。”
　　这个猜测让众人精神一振。
　　沈暄和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玉简，将更多心神沉入其中，仔细分辨那微弱到极致的脉冲信号。长短，间隔，细微的强度变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台上的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沈暄和。
　　终于，沈暄和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眼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激动：“是方位！他用最简单的长短脉冲组合，在玉简自身维持安全的灵韵底层，叠加了一层极其隐晦的方位标记！脉冲的间隔和强弱变化，对应的是……是乾坤坎离的简易卦象组合，指向西北偏北，深远之处！”
　　“西北偏北？深远之处？”袁晟立刻在脑海中调出青云山周边的地域图，脸色更加难看，“那个方向……出了瀚州边境，就是三界著名的‘无序荒原’，再往深了去……确实越来越靠近传闻中魔界与人界的几处模糊交界带之一！”
　　柳云卿果然是被带往了魔界方向！而且，他在自身被制、无法正常通信的极端情况下，竟还能用这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在随身玉简上留下如此隐晦的方位线索！这份急智与坚韧，让人心惊，也更让人揪心——他当时处境之危急，可想而知。
　　线索有了，方向大致明确了。可是，“谁去”这个核心问题，依然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众人面前。
　　袁晟烦躁地来回踱步：“有了方向，总比两眼一抹黑强！可这‘无序荒原’本就是三不管的混乱之地，充斥着空间裂缝、凶悍流匪和诡异天象，再往前就是敏感地带……派谁去？派多少人？怎么去才能不惊动三界边防、不引发更大乱子？”
　　他看了一眼楚珏，少年正倔强地抿着唇，眼睛盯着那枚玉简，不知道在想什么。袁晟心里叹气，知道谢盼的阻拦是对的，这孩子去了真是送死。
　　可除了楚珏，又能派谁？各峰长老皆身负重任，金丹期以上的弟子倒是有些，可要么正在闭关突破的关键期，要么在外历练未归，要么……心性、经验、忠诚度，都需要仔细权衡。这不仅是去救人，更是要去可能直面魔族、周旋于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人没救回，再折进去几个精锐，那青云山就真的伤筋动骨了。
　　沈暄和握着玉简，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脉冲信号，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柳云卿彼时冰冷绝望中的一丝不屈。她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云卿师兄留下这线索，想必也预料到我们寻他的艰难。他是在赌，赌我们能看懂，赌我们……不会放弃他。”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袁晟、周景暮、简序衍、谢盼，最后在楚珏身上微微一顿，又移开。
　　“或许，我们不该只想着派‘谁’去。”周景暮若有所悟，接话道，“而是该想想，如何去，才能最大可能成功，又最小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单枪匹马，纵然是谢师弟这样的修为，深入陌生险地，也难免力有不逮，且目标太大。”
　　简序衍用扇子敲了敲额头：“你的意思是……组个小队？精干，灵活，各有擅长，互相照应？”
　　“嗯。”周景暮点头，“需有擅战者正面开路或断后，需有敏锐者侦察警戒、寻觅踪迹，需有精通丹药或疗伤者应对不测，或许……还需有对魔气或异界环境有所了解或适应者。”他说着，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掠过楚珏。
　　楚珏的眼睛倏地亮了，像两颗被点燃的火星。半妖！对魔气敏感！这说的……不正是他潜在的优势吗？虽然师尊说他修为低，可他可以学得快啊！他可以做那个“侦察警戒”的！
　　他急切地看向谢盼，却发现师尊的眉头锁得更紧，周身寒气几乎要实质化，显然对“组队”这个提议，尤其是其中可能包含的某个选项，极为抵触。
　　袁晟摸着下巴，陷入沉思。组队确实比单打独斗更稳妥，人选也可以从各峰精锐弟子中挑选搭配，未必需要长老亲自犯险。但领头人是谁？任务尺度如何把握？一旦与魔族发生冲突怎么办？与边境守军遭遇如何应对？无数细节需要推敲，无数风险需要评估。
　　而且，还有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谁去主持选拔、协调这样一支特殊小队？谁又能服众，在关键时刻做出决断？
　　高台上的商议再次陷入某种微妙的僵局。有了线索，有了新思路，但具体的实施方案和最关键的人选，依旧悬而未决。那枚静静躺在沈暄和掌心、持续散发着微弱脉冲的玉简，像一颗沉默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时间的节奏，也敲打着每个人心中的焦虑与抉择。
　　楚珏看着长辈们凝重而犹豫的神色，看着那枚承载着柳师伯求生信号的玉简，再感受着身旁师尊那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反对气息，一股混合着无力与不甘的火焰在他心头越烧越旺。
　　他知道自己现在力量渺小，知道前路艰险莫测，知道师尊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可是……
　　柳师伯在等着。在某个未知的、充满魔气的阴暗角落里，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留下线索，等着有人去找到他。
　　江桓……那个曾经温润可靠的师兄，如今又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楚珏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他抬起头，望着西北偏北那片天空，秋日高远，云卷云舒，看不出丝毫阴霾，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掳掠从未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而他，这条被师尊从蛋里孵出来、在羽翼下呵护着长大的小青蛇，是不是……也不能永远只是躲在安全的巢穴里，等着风雨过去？
　　少年的胸膛里，那颗年轻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怦怦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