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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风波 ...

  •   演武场的混乱还在继续,但那道单膝跪地的魔影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尊上”,已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了青罡石台上。
      江桓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剥离了所有颜色的玉雕。
      他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抽气声、惊呼声,看见了弟子们眼中从震惊转为恐惧、从仰慕化为猜疑的目光。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高台上投来的那些视线——沈暄和的愕然、简序衍的猫眼里罕见的凝重、袁晟眉头紧锁的难以置信,还有……师尊。
      江桓猛地转过头,看向高台。
      柳云卿已经站起身,月白色的道袍在骤然变得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没有看那跪伏的魔影,也没有看混乱的演武场,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桓。
      那种眼神,江桓从未见过。
      不是愤怒,不是质问,甚至不是失望——那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冰层下缓缓裂开的缝隙,冷得让人心悸。
      “师尊……”江桓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可柳云卿已经转过身。
      他甚至没有听完江桓要说的话,只是那样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高台后方,灵枢峰的方向走去。袍袖拂过栏杆,带起细微的风,背影挺直得近乎僵硬,像一棵在暴风雨来临前选择独自沉默的雪松。
      “等等!”江桓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也不知道喊了之后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不能让师尊就这样离开。不能。
      话音未落,江桓的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从青罡石台上掠起,几个起落便追上了高台边缘的柳云卿。
      “师尊!”他伸手,抓住了柳云卿的衣袖。
      触手冰凉。那月白色的料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光滑得像冰,此刻更是冷得仿佛能冻伤指尖。江桓的手心却沁出了细密的汗,黏腻地贴着布料。
      柳云卿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江桓的手,只是那样站着,背对着他,沉默得像一座山。
      时间在两人之间拉扯、凝固。演武场上的喧哗、魔影的嘶吼、长老们的厉喝,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江桓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节奏撞击着肋骨,咚咚,咚咚,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师尊,我……”
      “放手。”柳云卿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江桓的手指却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他死死抓着那片衣袖,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我不放。”少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又带着一股执拗的蛮劲,“您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柳云卿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张清俊出尘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表情。眉目依旧如画,却像是画在冰上的,随时可能碎裂。他的目光落在江桓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慢慢移到江桓脸上。
      “说你为什么是魔族的‘尊上’?”柳云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半分笑意,“说你这些年在我灵枢峰,学医炼丹,救死扶伤,都只是一场戏?”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一根一根扎进江桓的耳朵里。
      江桓的脸色更白了,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抓着衣袖的手指微微颤抖,但依旧没有松开。
      “不是的……”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柳云卿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
      很轻的一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江桓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上了高台的栏杆,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让他一个激灵。
      “我……”江桓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此刻正在疯狂翻涌,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坦白,又害怕说出来之后,连眼前这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都会彻底断裂。
      柳云卿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惊慌失措的模样,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自己这些年,竟然真的把这个弟子当成了最得意的传人,当成了灵枢峰未来的希望。可笑自己还曾无数次在心中庆幸,江桓心性纯良,天赋卓绝,是难得一见的良才美玉。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的是魔族的身份,是“尊上”的称呼,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柳云卿又向后退了一步。
      江桓又进了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
      柳云卿向后,江桓就向前进。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那短短一臂的距离,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柳云卿的背脊抵着冰冷的栏杆,退无可退。江桓在他面前站定,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一个冰冷平缓,一个急促紊乱。
      “师尊……”江桓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恐慌和无助,像一只被困在陷阱里、走投无路的小兽,“您别这样……您听我解释……”
      柳云卿垂眸,看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那只手很用力,指节绷得发白,手背上细小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少年的手指修长干净,指尖还残留着常年处理药材留下的、淡淡的草药清香——那是灵枢峰弟子特有的味道。
      就是这双手,曾经小心翼翼地捧着刚炼制好的丹药递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问:“师尊,您看这次的‘清心丸’成色如何?”
      就是这双手,曾经在药圃里耐心地为每一株灵草松土、浇水、除虫,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儿。
      就是这双手,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执笔记录着医案、丹方,墨迹工整,一丝不苟。
      而现在,这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柳云卿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江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师尊要甩开他,或者……给他一掌。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柳云卿只是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开了江桓额前一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珠,与他此刻冰冷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桓愣住了,茫然地睁开眼睛。
      “江桓,”柳云卿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放手吧。”
      “不……”江桓几乎是本能地摇头,抓着衣袖的手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我不放……师尊,您别赶我走……我……”
      “我没你这个徒弟。”
      这句话,柳云卿说得极其平静,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陈述“今日天阴”这样简单的事实。
      可是听在江桓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在哆嗦。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
      “师……尊?”江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柳云卿不再看他,只是垂着眼,看着自己那片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袖。月白色的料子上,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还有少年手心汗水洇开的深色痕迹。
      “松手。”他又说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江桓的指尖抖了抖,却没有松开。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唇瓣泛白,几乎要渗出血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云卿,仿佛要将师尊此刻的样子深深烙进脑海里。
      许久。
      久到演武场上,袁晟已经联手几位长老,暂时压制住了那团跪伏的魔影,将其困在了一个临时布下的法阵中;久到弟子们在各峰师兄师姐的指挥下,开始有序撤离,只是离开时仍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高台上这对僵持的师徒;久到连简序衍都收起了那副懒散看戏的表情,猫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想要上前说点什么,却被身旁的沈暄和轻轻拉住了衣袖,摇了摇头。
      江桓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五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指尖离开布料时,甚至带起了一丝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那片月白色的衣袖终于获得了自由,垂落下来,皱巴巴地贴在柳云卿的手臂上,上面还残留着被用力抓握后的褶皱和湿痕。
      江桓看着那片衣袖,又抬起头,看向柳云卿的脸。
      师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所有情绪。晨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勾勒出冰冷而优美的线条。
      “师尊,”江桓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您看着我。”
      柳云卿没有动。
      “您看着我!”江桓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柳云卿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
      一个眼神冰冷如霜,一个眼底翻涌着痛苦、挣扎、委屈,还有一丝连江桓自己都不明白的、近乎偏执的执念。
      “我是魔族。”江桓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我是他们的‘尊上’,至少……曾经是。”
      柳云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但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江桓继续说,语速很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我……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就在灵枢峰的后山,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是您捡到了我,是您救了我,是您教我医术,教我炼丹,教我做人……”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圈泛红,但依旧倔强地瞪着柳云卿,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是魔族,可我没有做过坏事。在灵枢峰的这些年,我是真心把您当成师尊,把灵枢峰当成家,把师兄弟们当成亲人。我炼的每一颗丹药,救的每一个人,都是真的。我对您说的每一句‘师尊’,叫的每一次,也都是真的!”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高台上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真挚。那张总是温润带笑的脸,此刻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额角青筋微凸,眼睛里水光潋滟,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柳云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所以呢?”等江桓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得像冰,“所以我就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把你留在灵枢峰,当作我最得意的弟子?然后等着下一次,再有魔物跪在你面前,叫你‘尊上’?”
      “不会的!”江桓急急道,“那个魔物……我不认识它!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来找我!我……”
      “够了。”柳云卿打断他,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江桓,你觉得事到如今,这些解释还有意义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渐渐被控制住的混乱场面,又落回江桓脸上。
      “你是魔族,这是事实。魔物跪拜你,叫你‘尊上’,这也是所有人都看到的事实。至于你记不记得,是不是故意的——”柳云卿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重要吗?”
      江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重要吗?
      对师尊来说,好像真的……不重要了。
      他在意的不是原因,不是苦衷,甚至不是江桓有没有做过坏事。他在意的,只是“魔族”这个身份,只是“欺骗”这个事实。
      就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突然被发现内部有一道无法忽视的裂痕。无论这道裂痕是怎么来的,无论它是否影响玉的质地,它都存在了。而追求完美的人,是无法容忍这种瑕疵的。
      柳云卿,就是这样的人。
      江桓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后背再次抵上冰凉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他看着柳云卿,看着师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曾经温和指点他炼丹、此刻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碎成了粉末。
      疼。
      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所以……”江桓的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师尊是不要我了吗?”
      柳云卿沉默了片刻。
      风吹过,扬起他月白色的袍角和几缕墨色的发丝。他的身影在高台上显得格外孤峭,像一座随时会融进云雾里的冰山。
      “灵枢峰,容不下魔族。”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青云山,也容不下。”
      两句话,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江桓的心脏。
      他最后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江桓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炼制过无数救人的丹药,曾经小心翼翼地捧着医书向师尊请教,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记录着行医心得……
      现在,它们颤抖着,指尖冰凉。
      他忽然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带着点自嘲,带着点说不出的凄凉。嘴角向上弯起,眼睛却红得厉害,水光在眼底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我明白了。”江桓抬起头,看向柳云卿,脸上居然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神色。
      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拉开了和柳云卿之间的距离,然后转过身,面向下方演武场。
      那团被法阵暂时困住的魔影,还在不安地蠕动着,两点猩红的光芒时不时投向高台的方向。袁晟和几位长老正围在法阵周围,低声商议着什么,脸色凝重。
      江桓抬起手,对着那魔影的方向,轻轻招了招。
      动作很随意,就像平时招呼灵枢峰里那只总喜欢蹭他裤脚的药圃灵猫。
      可是下一秒——
      “吼——!”
      那团原本被法阵压制的魔影,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嘶吼!浓黑的魔气疯狂翻涌,竟然硬生生冲破了数层灵力束缚!困住它的法阵光芒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不好!它要挣脱!”袁晟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加固法阵!”
      几位长老同时出手,各色灵光汹涌而出,试图重新镇压魔影。
      可那魔影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完全不理会周围的攻击,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扭,化作一道黑色流光,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高台——朝着江桓的方向——冲来!
      “拦住它!”袁晟怒吼,身形化作金光急追而去。
      可是已经晚了。
      魔影的速度太快,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已冲破重重阻拦,来到了高台下方。它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仰起头,那两点猩红的光芒“看”向江桓,巨大的身躯微微伏低,做出臣服的姿态。
      江桓站在栏杆边,垂眸看着它,脸上没什么表情。
      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和墨色的发,少年的身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淡漠。
      “江桓!你要做什么!”袁晟落在高台上,厉声质问,周身金光涌动,随时准备出手。
      其他长老也纷纷赶到,将高台隐隐围住,目光警惕地看向江桓和那魔影。
      江桓没有理会他们。
      他甚至没有看袁晟一眼,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柳云卿。
      师尊还站在原地,月白色的道袍在风中微微拂动,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臣服的魔影,看着这骤然变幻的局势。
      江桓看了他很久。
      久到连袁晟都忍不住要再次开口时,江桓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青云山容不下我,灵枢峰也不要我……”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那我走便是。”
      顿了顿,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色不错”:
      “不过,走之前,我要带一个人。”
      柳云卿的瞳孔骤然收缩。
      袁晟脸色一变:“江桓!你休得胡来!这里可是青云山!”
      江桓却笑了。
      这一次,是真正笑了出来。嘴角向上弯起,露出一点白净的牙齿,眼睛微微眯起,那张总是温润带笑的脸上,竟然绽放出一种近乎灿烂的、却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容。
      “掌门师伯,”他看向袁晟,语气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无辜的疑惑,“我既然都是魔族了,为什么还要守青云山的规矩呢?”
      袁晟被他噎得一滞,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江桓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柳云卿。
      他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和柳云卿之间的距离。这一次,柳云卿没有后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深沉如夜。
      “师尊,”江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近乎撒娇般的软糯,像极了以前在灵枢峰,他犯了小错后试图蒙混过关时的语气,“您跟我走吧。”
      柳云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里容不下我,也容不下您了。”江桓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笃定,“发生了今天的事,就算青云山不处置您,您觉得,您还能像以前一样,安心在灵枢峰炼丹授徒吗?那些弟子,那些长老,那些宾客……他们看您的眼神,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打在柳云卿的心上。
      柳云卿的唇线抿得更紧了。
      他知道江桓说的是事实。
      今天之后,无论真相如何,无论江桓是不是真的魔族“尊上”,他柳云卿——灵枢峰峰主,青云山的长老之一——都注定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了。
      教导出一个魔族弟子,甚至可能是魔族的高层……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的名誉、声望、乃至在门派中的地位,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就算门派不追究,那些异样的眼光、背后的议论、无形的排挤……也足以将他慢慢淹没。
      “所以,跟我走吧,师尊。”江桓又往前凑了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少年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切,“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会用异样眼光看我们的地方。我可以保护您,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您炼丹,我帮您打下手,我们一起研究新的丹方,一起……”
      “江桓。”柳云卿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声音很冷,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
      “我不会跟你走。”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江桓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淡去。他歪了歪头,看着柳云卿,眼神里带着点困惑,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委屈。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解的执拗,“为什么不肯跟我走?这里已经容不下您了啊!”
      “因为我是青云山的长老。”柳云卿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是灵枢峰的峰主。我的根在这里,我的责任在这里,我的道……也在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那些或惊恐、或愤怒、或失望的弟子,扫过那些并肩作战多年的同门,最后落回江桓脸上。
      “我不会因为一时的困境,就背弃我的宗门,背弃我的道。”
      江桓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带着点无奈,带着点自嘲,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悲伤。
      “师尊啊,”他轻声说,像是在叹息,“您总是这样。总是把责任、把道义、把规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和柳云卿之间的距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重新恢复了那种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淡漠的神情。
      “可是我不一样。”江桓说,语气平淡,“我没有您那么高尚,也没有您那么固执。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就要牢牢抓在手里。我想留住的人,就不会轻易放手。”
      他抬起手,对着下方那臣服的魔影,轻轻挥了挥。
      “带他走。”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江桓你敢!”袁晟怒吼,金光暴涨,便要出手。
      其他长老也纷纷厉喝,各色灵光冲天而起,直扑那魔影和江桓!
      可是,已经晚了。
      那魔影在得到指令的瞬间,便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浓黑的魔气疯狂暴涨,化作无数条粗大的黑色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高台上的柳云卿席卷而去!
      柳云卿脸色一变,月白色的灵力瞬间涌出,在身前布下层层光幕,同时身形急退,试图躲开触手的缠绕。
      可是那魔影的力量实在太强,速度也太快。黑色触手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灵活地绕过灵力光幕,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瞬间便封死了柳云卿的所有退路!
      “师尊!”江桓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柳云卿,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歉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柳云卿的月白灵力在黑色触手的围攻下,迅速黯淡、溃散。他试图祭出法宝,可那魔影的力量实在超出想象,几条触手猛地收紧,便将他牢牢束缚住!
      “柳师弟!”袁晟目眦欲裂,金光化作巨掌,狠狠拍向魔影!
      其他长老的攻击也同时到达,各色灵光交织成一片毁灭性的光网,朝着魔影和触手轰去!
      魔影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庞大的身躯被轰得剧烈震颤,魔气四溢。可是那些束缚着柳云卿的触手,却依旧死死收紧,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
      它竟是要硬抗所有攻击,也要将柳云卿带走!
      “江桓!让他放开柳师弟!”袁晟转头看向江桓,厉声喝道,“否则今日,我必让你魂飞魄散!”
      江桓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地看着被触手束缚、脸色苍白的柳云卿。
      师尊还在挣扎,月白色的灵力时明时灭,试图挣脱束缚。可是那魔影的力量实在太强,触手越收越紧,几乎要勒进他的皮肉里。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眉头紧蹙,唇色发白。
      江桓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是下一秒,柳云卿抬起眼,看向了他。
      那双总是清冷如冰雪的眼眸里,此刻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还有一丝……淡淡的疲惫。
      他就那样看着江桓,看着这个他亲手教导、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弟子,看着这个此刻正指挥魔物、要将自己强行带走的“魔族尊上”。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轻得几乎看不见。
      可是江桓看懂了。
      师尊在说:不要。
      不要这样做。
      不要逼我恨你。
      江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挣扎、不忍,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走。”
      他对着魔影,吐出一个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魔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束缚着柳云卿的触手猛地一收,将他整个人裹成了一个黑色的茧!然后,庞大的身躯骤然收缩,化作一道漆黑的流光,朝着青云山外疾射而去!
      “追!”袁晟怒吼,金光化作长虹,急追而去!
      其他长老也纷纷化作流光,紧追不舍!
      高台上,瞬间只剩下了江桓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黑色流光消失在天际,看着数道紧追而去的各色光芒,看着下方一片狼藉、人心惶惶的演武场,看着这曾经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悸的青云山。
      风吹过,扬起他月白色的衣袂和墨色的发。
      少年的身影在高台上显得格外单薄,孤单。
      他站了很久。
      直到那黑色流光和追兵的光芒彻底消失在天边,直到下方的弟子们在各峰主事的指挥下,开始清理现场、安抚人心,直到太阳终于挣脱云层,重新洒下明亮却冰冷的阳光。
      江桓才缓缓地,转过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灵枢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曾经承载了他无数温暖记忆的地方,然后,足尖一点,身形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朝着黑色流光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风吹散了高台上最后一点痕迹。
      只有那片月白色的、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袖,还残留着少年手心汗水的湿痕,在阳光下,静静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而青云山的年末考核,就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中,仓促地、狼狈地,落下了帷幕。
      只是这场巨变带来的余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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