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8、青锋拭雾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会在心底阴暗的角落悄然滋生，尤其是在章青黛这般于血火与背叛中淬炼过的人心中。她不再满足于鹞鹰提供的、那些流于表面的“监视”记录——添远衡何时入宫，何时回府，与哪些官员在明面上有过接触。这些，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

　　她要看的，是水下涌动的暗流。

　　向良策，成了她撕开这层迷雾的第一个切口。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隐秘行动的好时机。章青黛换上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夜行衣，未戴那标志性的鬼面具，仅以黑布蒙面，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向府。

　　向良策为官清廉，府邸并不奢华，仆从也少。章青黛凭借着杀手的身手和对建筑结构的敏锐，轻易避开了零星几个守夜的仆役，摸到了向良策的书房外。

　　书房内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正是向良策。他并未休息，而是在房中来回踱步，步履略显焦躁，手中似乎还拿着一份文书，时不时停下脚步，凑到灯下细看，眉头紧锁。

　　章青黛屏息凝神，如同一只蛰伏在暗处的猎豹，将感官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书房内外的每一丝动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向良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将其仔细卷好。他并未唤人，而是亲自走到书房一角，挪开一个不起眼的花盆，露出了下方一个小小的、似乎是用来投放物品的孔洞。他将纸卷塞入孔洞，又将花盆挪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脸上的焦躁似乎缓解了些许，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未散去。他吹熄了书房的灯，脚步声向着卧房方向远去。

　　章青黛耐心地又等待了片刻，确认向良策已经离开，周围再无他人后，才如同狸猫般滑入书房。她精准地找到那个花盆，将其轻轻移开。孔洞下方连接着一个光滑的铜管，直通地下，不知通向何处。这显然是一条极其隐秘的传信通道。

　　她尝试着将一根特制的、带有微小倒钩的细丝探入孔洞，小心翼翼地勾取。运气不错，那纸卷并未完全滑落下去，被她轻轻勾了出来。

　　展开纸卷，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了上面的字迹，依旧是向良策那手刚劲有力的楷书：

　　“预算明细已细核，第三、七、十一项确有虚高，疑与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王允及营造司主事赵括有关。彼等与‘琛’府长史过往从密。然，无实证，不可妄动。堤坝修缮刻不容缓，当如何破局？‘苍拘’。”

　　纸条上的内容让章青黛瞳孔微缩。向良策果然在暗中调查预算问题，并且查到了与宿岫琛“琛”势力相关的官员！他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只是一个被添远衡气得跳脚、只知直谏的莽夫。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最后的落款——“苍拘”！

　　这是谁？向良策为何以此名号署名？这显然是一个化名，一个不欲为外人所知的代号。他向这个秘密通道的另一端传递如此重要的信息，是在向谁求助？“苍拘”是接收者的代号，还是他自身的代号？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脑海。她迅速将纸条内容牢记于心，然后按照原样将纸卷重新卷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孔洞，将花盆恢复原状，抹去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悄然退出了向府。

　　回到安全屋，章青黛的心依旧无法平静。“苍拘”这两个字，如同鬼魅，在她脑中盘旋。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代号，与添远衡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的两天，她动用了自己潜伏汴京五年所建立起来的、最为隐秘的一条情报线——一个专司处理京城阴暗面消息、连曼陀罗也未必知晓其存在的暗桩。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要求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查清“苍拘”这个代号。

　　等待是焦灼的。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时，暗桩终于传来了回讯。消息极为简短，却石破天惊：

　　“苍拘，曼陀罗内部极高权限代号，疑与门主继承人或核心长老有关。踪迹缥缈，极少现世，权限犹在‘蓖麻’等区域主事之上。具体身份不详，极度危险。”

　　曼陀罗！极高权限！踪迹缥缈！

　　一个个关键词如同重锤，狠狠敲在章青黛的心上！

　　向良策，那个朝堂上正气凛然的御史中丞，竟然与曼陀罗内部一个权限极高的神秘人物“苍拘”有联系？！他用着“苍拘”的化名，在通过曼陀罗的秘密渠道传递消息？！

　　那么，接收他消息的人是谁？是门主拾梦？还是……那个同样神秘莫测、与曼陀罗关系匪浅的添远衡？！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猜测，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添远衡，就是苍拘！

　　他就是曼陀罗真正的主人，或者至少是核心掌权者之一！所以他才能对曼陀罗的事务了如指掌，所以门主拾梦才会对他“另有用处”，所以向良策才会以“苍拘”之名，通过曼陀罗的渠道与他联系！

　　而向良策，根本不是什么与添远衡势同水水的政敌，他们极有可能是……盟友！那日在宫门外的激烈冲突，根本就是一场演给所有人看的大戏！是为了迷惑宿岫琛，是为了给向良策暗中调查创造条件，甚至是为了……保护向良策！

　　这个结论让章青黛遍体生寒，却又有一种豁然贯通之感。

　　难怪添远衡能如此迅速地破解扳指的秘密，难怪他对朝堂动向、对宿岫琛的势力如此了解，难怪他敢与她这样一个杀手谈合作……他手中掌握的资源和力量，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庞大和复杂！

　　他不仅是潜伏在朝廷的复仇者，更是掌控着江湖顶尖杀手组织的幕后之主！

　　那么，他冒名顶替云阳侯之子，潜入官场，布下如此大局，真的仅仅是为了刺杀鉴真帝，报弑父之仇吗？还是有着更深的、颠覆朝纲的图谋？

　　而她章青黛，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又算是什么？一枚被他看中、可以利用的棋子？一个与他有着共同复仇目标的……合作伙伴？

　　心绪如同乱麻。她发现自己之前对添远衡的认知，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男人的城府与野心，深不可测。

　　她再次拿出了那张藏在染坊墙缝里的拓印纸，看着上面“琛”字带来的刺目仇恨。无论添远衡是何身份，有何图谋，至少目前，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扳倒宿岫琛。

　　知道了添远衡更深层的身份，她反而稍稍安心了一些。与一个强大的、隐藏在暗处的盟友合作，总好过与一个孤立无援的“奸臣”捆绑。虽然风险依旧巨大，但成功的可能性，似乎也增加了。

　　只是，与虎谋皮，需得更谨慎万分。

　　她需要重新评估与添远衡的关系，也需要思考，如何利用自己“监视者”的身份，在这场棋局中，为自己谋取最大的主动和利益。

　　窗外，夜色深沉。

　　章青黛擦试着手中的短刃，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她同样冰冷的眼眸。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前方的路，依旧遍布荆棘与陷阱。

　　她将短刃归鞘，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前路如何，这血海深仇，她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