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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山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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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不多,只是看着长生吃东西时,眼神会柔和下来。
长生若问他“哪来的?”
他便只淡淡一句“吃你的。”或者偶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说一句“抢的”。
这日晚饭,长生在窝头里咬到块咸香的火腿丁。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对面慢条斯理喝着粥的石齐山。
石齐山像是没看见他的目光,只随口道:“今天灶房老王说腌的火腿能吃了,切了点试试味道。”
长生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掺了火腿丁的窝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他知道,寨子里物资紧缺,这点火腿,定是石齐山特意吩咐,或者干脆是从他自己的份例里省下来的。
这种细致入微,沉默的关照,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长生觉得踏实。
一次与另一伙悍匪冲突,石齐山为了护住一个年轻寨众,左臂被砍了一刀,伤口颇深。
长生替他清洗上药,看着那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手抖得厉害,眼圈也红了。
石齐山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发白,却还有心思逗他:“哭什么?这点小伤,死不了。”
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用指腹抹去长生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有些粗糙,却带着怜惜,“以前比这重的伤也挨过,不都挺过来了?”
长生咬着唇,不说话,只是更加小心地为他包扎。
夜里,石齐山因为伤口发热,睡得不安稳。
长生便守在他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一遍遍替他擦拭额头和脖颈。
迷迷糊糊间,石齐山抓住他的手腕,声音低哑模糊:“……别怕,我在呢。”
不知是在安慰长生,还是在梦呓。
长生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头,想起他背上,胸前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疤。
每一道,似乎都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个男人,并非生来就是土匪头子。
他读过书,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却最终选择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
他心底,究竟藏着多少故事?
长生轻轻回握住他滚烫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未受伤的手背上。
这刻,他不仅仅是依赖石齐山,更生出想要了解他,抚平他内心褶皱的渴望。
石齐山识字,而且似乎读过的书还不少。
寨子里弄到些旧报纸或者稀罕的书籍,他总会先看,看完若觉得有意思,便会递给长生:“闲着看看。”
有时月色好的晚上,两人会坐在寨子后面的高地上,远离喧嚣。
石齐山会指着天上的星辰,告诉长生哪个是北斗,哪个是启明,还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星野分野,天下大势的话。
语气里带着与土匪身份格格不入的寥落。
他也会在长生练字时,站在他身后看一会儿。
偶尔会突然伸手,握住他执笔的手,带着他写下一个笔力遒劲的字,然后点评。
“手腕力道不对,形有了,神还差得远。”
他的手指温热干燥,包裹着长生的手,带来的不仅是写字的指导,还有难以言喻的亲昵。
长生发现,石齐山似乎很享受这种教导他的过程,仿佛是在一点点塑造他,将他纳入自己的世界,同时也向他敞开从不示人的内心。
某次,长生跟着队伍下山,遭遇官兵的小股巡逻队,险些被围。
虽然最终脱险,但回到寨子时,天色已晚。
他刚踏进寨门,就看见石齐山独自一人站在瞭望台下。
看到他平安回来,石齐山明显松口气,但脸色却沉得吓人。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长生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谁让你擅自走那条小路的?”他的声音压抑着怒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长生从未见过他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有些懵,下意识地解释:“那条路近,而且……”
“没有而且!”石齐山打断他,胸口微微起伏,“你知道那附近可能有暗哨吗?知道最近官兵调动频繁吗?要是你出了事……”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抓着长生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长生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后怕和担忧,心里的那点委屈瞬间消散。
他放软声音:“齐山,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石齐山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取代。
他松开手,将长生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哑地在他耳边说:“长生,好好活着,这寨子,这乱世……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来得沉重。
长生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我们一起活着。”
夜色渐浓,寨子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两人相携着往回走,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依偎在一起。
时局像是暴风雨后暂歇的片刻,虽依旧阴云密布,但枪炮声确实稀疏不少。
黑云寨也难得过了段相对平稳的日子。
寨子里的人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松懈的笑意。
这天夜里,月光透过石窗,洒在简陋的床铺上。
长生枕在石齐山的臂弯里,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皂角与淡淡硝烟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安宁感包裹着他。
“齐山,”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
“现在外面……好像没那么乱了,咱们……能不能不干这个了?”
石齐山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眸子里映着月光,看不清情绪。
长生撑起身子,侧躺着看他,眼神里带着希冀:“咱们下山去,找个安稳地方,开个小店。”
“你有力气,我能算账,再养几只鸡,种点菜……总能糊口的,我不想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不想哪天醒来,就听到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石齐山明白。
他伸手,将长生重新揽回怀里,手掌一下下抚着他,动作依旧带着惯有的安抚意味,说出的话却让长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长生,”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这寨子里,不是我石齐山一个人。”
“下面还有几十号弟兄,拖家带口的,上百张嘴等着吃饭,我不能说撒手就撒手。”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疲惫。
“不开山立柜,不劫道,你让他们去干什么?”
“种地?这年月,好地都在大户手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一年到头能剩下几粒米去。”
“当兵?更是死路一条。”
“在这里,至少……大家还能有条活路。”
长生沉默,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要顾着兄弟们……可是齐山,有些事,我不能当没看见。”
“王老五他们上次劫的那支商队,明明只是普通的布匹商人,他们却把人伤得不轻,还抢了人家女眷,还有李瘸子……你都知道,可你……”
“是,我们是土匪,可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只劫为富不仁,只取不义之财吗?”
“现在这样……和那些我们瞧不上的兵痞恶霸,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想……不想有一天,我们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石齐山抚着他后背的手停了下来。
黑暗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这些问题,石齐山何尝不知?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要管着这么一帮子良莠不齐,野性难驯的人,有时候,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生,这世道,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事,没那么简单。”
“是不简单,还是你不想管?”长生难得地顶撞,声音里带着委屈。
“我只想过安生日子,我不想哪天你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我不想半夜被枪声惊醒,我受够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上哽咽。
那些血淋淋的画面,那些担惊受怕的夜晚,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感受到怀里身体的轻微颤抖,石齐山收紧手臂,将长生更紧地箍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沉默许久许久。
就在长生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心灰意冷之际,石齐山低沉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妥协般的无奈和诱哄:“好了,别哭了。”
他用指腹抹去长生眼角的湿意,语气放得极缓,“我答应你,不做一辈子土匪。”
长生抬起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石齐山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们再干最后一票。城南赵半城,他囤积居奇,哄抬米价,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捞足了黑心钱。”
“干完这一票,得来的钱,足够我们安置好寨子里的弟兄,也够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到时候,我就金盆洗手,带你下山,开一家小店,你想养鸡就养鸡,想种菜就种菜,好不好?”
长生看着他,心脏因为这番话而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话像带着蜜糖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他太想过那种平静的生活了,太想和身边这个人,远离刀光剑影,厮守到老。
怀疑的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这巨大的诱惑压下去。
他用力地点头,将脸重新埋进石齐山温热的胸膛,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充满信任。
“好,齐山,我信你。”
“干完最后一票,我们就走。”
石齐山轻轻“嗯”了一声,搂着他的手臂更紧些,目光却越过长生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里面,翻涌着长生未曾察觉的复杂暗流。
赵半城确实是块肥肉,但也绝对是块硬骨头。
最后一票……谈何容易。
只是这话,他现在不能对长生说。
他需要长生的信任,也需要用这个承诺,暂时安抚住他那颗日益渴望安宁的心。
赵半城不仅囤积居奇,发国难财,更与盘踞省城的某位实权人物往来密切,宅邸守卫森严,据说还私藏了不少军火。
风险极大,但若能得手,确实足以让黑云寨上下数年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