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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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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明绥凭借隐忍和手段,终于站稳脚跟,拿到部分权柄。
外表温润如玉,行事稳妥的庄四少,内里早已被权谋侵蚀。
他派人回去找过,最后只得到玉青不知所踪的消息。
他以为那点少年情愫,早已被乱世风吹雨打去。
可命运竟如此弄人。
让他在这肮脏的牢狱里,以这种方式,重逢了他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人。
看到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
听到他被冠上匪首的污名,庄明绥只觉得毁天灭地的暴怒在胸腔里炸开。
赵半城,还有那些动手的杂碎。
一个都别想跑!
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面色疲惫。
“庄先生,伤者情况暂时稳住了。”医生斟酌着用词。
“外伤处理起来麻烦,但主要是长期亏空,加上感染引发的高热和肺部问题,底子太虚了。”
“另外他精神上似乎受了很大打击,求生欲很微弱。”
“什么意思?”
“就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不想活了……
庄明绥眼前一黑,扶住墙壁才没倒下。
是被伤到何种地步,才会让曾经那么努力在戏班挣扎求生的玉青,生出死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冷厉的清明:“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看护,我要他活着,必须活着。”
长生被移入特护病房。
庄明绥遣散所有佣人,亲自守在床边。
他用沾湿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润湿长生干裂出血的嘴唇,拧热毛巾,避开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一点点擦拭他。
夜里,长生开始发高烧,陷入谵妄。
“娘……冷……”
“班主……我唱……别打……”
“金川师兄……别丢下我……”
破碎的呓语,夹杂着呜咽,像凌迟的刀片,剐在庄明绥心上。
过去那些年,玉青是否也曾这样,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一遍遍念着金川师兄,疑惑他为何一去不返?
“玉青,是我……”
他俯下身,凑到长生耳边,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卑微和恳求。
“我是金川。”
“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偶尔,长生会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然后又沉入昏睡。
庄明绥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悔恨如同毒蚁啃噬心脏。
如果他当年能更强一些,如果他不是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如果他早点找到他……
是不是,玉青就不用受这些苦?
几天后,长生的高热终于退了,伤势虽重,但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
一个午后,谢长生缓缓睁开眼。
起初是涣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落在床边那个身影上。
庄明绥正微微倾身,试图替他掖好被角。
四目相对,时间停滞。
长生看着他,眼神里充满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
眼前的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面容轮廓依稀是记忆中的模样,却又那么陌生。
他的嘴唇哆嗦着,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金……金川……师兄?”
庄明绥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他立刻握住长生的手,迎上长生求证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我,玉青,我是金川。”
长生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蓄满泪水。
没有哭出声,只是睁大眼睛,任由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就打湿鬓角和枕头。
庄明绥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他想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又怕碰疼他满身的伤,只能更用力地握紧他的手。
“别怕,都过去了。”
“没事了……我在这里。”
“以后都在……”
长生没有回应,只是闭了眼,泪水流得更凶,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轻颤。
但那只被庄明绥握着的手,却没有挣脱,反而用极其微弱的力气,蜷缩起来,勾住庄明绥的一根手指。
就像很多年前,演到生死离别时,他在戏服宽大的水袖下,偷偷勾住他的手指一样。
庄明绥感受着指尖带着依赖的力道,鼻腔一酸,也落下泪来。
他知道,玉青的身体或许能康复,但心里的创伤,需要他用余生去小心抚平。
而他这一次,绝不会再松手。
长生的伤势在顶级医药和精心照料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溃烂的伤口开始收口结痂,凹陷的脸颊也丰润些许,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盛着水光的眼睛,终于重新有了神采。
庄明绥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病房里,亲自削水果,将报纸上有趣的新闻念给他听。
在他夜里被噩梦惊醒时,握着他的手,低声哼唱哄他安睡。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
长生靠在床头,看着庄明绥将温热的鸡丝粥吹凉,小心地递到他嘴边。
“金川师兄,”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说道,“我不叫杜玉青。”
长生迎着他的目光,“我本名叫谢长生。我娘希望我长命百岁,给我取名叫长生。”
“谢长生……”庄明绥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在唇齿间细细品味它的重量。
他放下粥碗,握住长生的手,掌心温热,“好,我记住了,谢长生。”
“庄明绥,但我更喜欢你唤我金川。”
长生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见识过石齐山那般彻头彻尾的欺骗,体会过被当成弃子背叛的钻心之痛。
对于庄明绥当年为何不告而别,他心中有怨,有不解,那根刺其实一直扎在心里。
可经历了生死大劫,看透世情冷暖,他忽然觉得,追问那些缘由似乎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这个人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港湾。
他累了,只想抓住眼前这份失而复得的安稳。
所以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指责。
他只是轻轻回握住庄明绥的手,低声说:“嗯。以后,就叫长生吧。”
出院后,庄明绥没有将长生带回庄家大宅,而是将他安置在一处精致公馆里。
这里闹中取静,带着花园,仆役都是庄明绥精心挑选过的,嘴巴严实,手脚麻利。
公馆里的日子,是长生从未想象过的宁静与奢华。
绫罗绸缎,珍馐美馔。
一切都有人打理得妥妥帖帖。
庄明绥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有些过度。
他会亲自挑选搭配长生当日要穿的衣衫,会记得他所有细微的口味偏好,会在他看书时默默递参茶,会在夜里执着地检查他每一处旧伤是否愈合良好。
这种细致入微的呵护,几乎要将长生淹没。
但长生能感觉到,庄明绥变的太多。
不再是戏班里那个虽然沉默,但眼神清亮,会对着他露出笨拙笑容的武生师兄。
他的眼神常常是冷的,只有在看向长生时,才会泄露出滚烫的暖意。
有时,长生会在深夜醒来。
发现庄明绥并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偶尔,他能听到书房里传来带着戾气的通话声,是明绥在处理外面的事务,语气完全陌生。
他隐隐明白。
这些年,在庄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里,明绥定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争斗与倾轧,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而他谢长生,似乎成了这个男人在血腥权谋中挣扎时,唯一紧紧抓在手里,不肯玷污也不敢放手的净土。
是他残存人性的最后防线。
尽管心下明了,长生却并未点破,只是愈发温顺地接纳着庄明绥给予的一切。
他贪恋这份安宁,也心疼这个看似强大内里却似乎千疮百孔的男人。
这日,庄明绥弄来一台留声机,还有几张旧的戏曲唱片。
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唱针落下,流淌出的竟是长生殿密誓的旋律。
长生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晒太阳,闻声微微一怔,抬头望去。
庄明绥走到他身边坐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随便找的……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他的第一出正工戏,也是情愫暗生的开端。
那时他懵懂,只觉戏文美好,却不知命运弄人。
他没有唱,只是静静地听着。
唱针划过唱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缠绵悱恻的唱腔在阳光弥漫的房间里流淌。
“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庄明绥忽然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闷闷的。
“长生,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谢长生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清冽,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他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愿意相信这个拥抱的温度,愿意沉溺在这片刻的安稳里。
庄明绥似乎极其热衷于填补他们分离的那些年,搜罗来各种新奇玩意儿给长生解闷。
从西洋的八音盒,望远镜,到传统的手工风筝,精巧的鲁班锁。
他甚至请了老师,来教长生学习洋文和钢琴。
长生学得认真,他也教得耐心。
有时在书房,长生对着曲谱皱眉,庄明绥便会放下手中的公文,走到他身后,俯身握住他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带着他弹奏简单的旋律。
他的胸膛贴着长生的,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这里,节奏慢了。”
长生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微红,垂下眼睫,轻轻应声,心思却早已不在那黑白琴键上。
庄明绥察觉到他的走神,低低笑,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紧手臂,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吻他泛红的耳尖。
“不专心,该罚。”
这样的亲昵,几乎充斥在公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清晨醒来时,午后小憩时,夜晚相拥而眠时,紧密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