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二十六章 雨夜 ...
-
“很多很多,”长生自顾自地说下去,眼神放空,像在梦呓。
“多到可以买下整个湖,买下所有的船,对不对?”
“那……能不能也买下我呀?像买糖人儿一样。”
“长生,”庄承煜心痛,抓住他的手,“别胡说,你不是货物。”
庄裴朗却来劲,往前倾身,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长生,这话说的,什么买不买的,多难听,你跟了我,我的不就是你的?”
“你的?”
“那二少爷的东西,比大少爷的还多吗?”
庄裴朗脸色一变,有些挂不住:“你!”
庄衡钦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眼皮都没抬:“庄家的产业,还没分家。”
长生似乎被他的态度吸引,挣脱庄承煜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庄衡钦面前,微微俯身,好奇地打量他。
“大少爷,那你……是管着所有钱匣子钥匙的人吗?”
他靠得有些近,带着点药味,清浅的呼吸几乎拂到庄衡钦脸上。
“这不是你该问的。”
“哦,”长生应声,并不害怕,反而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庄衡钦放在桌上的手背,触感冰凉,“你的手好硬啊。”
“长生!回来坐下!”
看着长生这幅懵懂又放肆的样子,庄承煜再也忍不住,起身过来拉他,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怒气。
“你弄疼我了!”
庄裴朗看好戏似的:“老三,对长生温柔点,没看他不舒服吗?”
庄衡钦放下茶杯,发出清脆声。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长生,“谢长生,庄家不是戏台,容不得你胡闹。”
“……戏台子怎么了?至少台上的人,哭和笑,都是真的。”
他抬起眼,依次看过面前三个男人
他们都在看着他。
每个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
他忽然痴痴地笑起来。
“你们……好像三只狗哦。”
“抢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一把淬了毒,能搅得庄家天翻地覆的匕首。
而此刻,这把匕首,正握在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手里,危险地,胡乱挥舞着。
湖上的风似乎更凉了些,吹得画舫檐角挂着的铜铃叮咚作响。
庄大少先回去后,庄承煜被急匆匆赶来的小厮叫走,说是码头那边有批要紧的货物出点岔子,非得三少爷亲自去处理不可。
“长生,你在这里稍坐,我快去快回。”
庄承煜临走前,不放心地蹲在长生面前,眼神里满是担忧。
长生乖巧地点点头,声音软软的:“序之,我等你。”
庄承煜一走,画舫里的空气瞬间变了味道。
庄裴朗慢悠悠地晃到长生对面的位置坐下,一条腿随意地架在另一条腿上,皮鞋尖轻轻点着船板,发出嗒嗒的轻响。
“怎么,老三一走,就没魂儿了?”
他语调拖得长长的,带着戏谑。
长生没说话,目光落在晃动的湖面上。
他现在的脑子,就像一锅煮沸后又冷却的粥,混沌粘稠。
庄裴朗凑近些,压低声音,故意用阴森森的语气说:“长生,你知道吗?这湖啊,可不干净。”
“听说前清的时候,淹死过好几个不守妇道的姨太太,”庄裴朗的声音压得更低。
“就沉在这湖底,水草缠着脚,鱼虾啃着骨头……晚上还能听到哭声呢,呜呜的,像这样……”
他故意模仿着鬼哭的声音,阴风阵阵。
长生猛地抬起头,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微微哆嗦,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泫然欲泣,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些惨白浮肿的脸孔。
“二……二少爷……”他声音带着哭腔,细弱蚊蝇,“你别说了……”
“怕了?”
庄裴朗得意地笑,伸手去捏长生的下巴。
“怕就对了。”
“这世上可怕的东西多着呢,比这湖底的女鬼可怕多了。所以啊,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比如……”
“比如我二哥?”一个冰冷压抑的声音突然从舫外传来。
庄承煜去而复返,正站在舫口,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庄裴朗讪讪地收回手,脸上却不见多少尴尬,反而耸耸肩:“老三,你怎么回来了?”
“码头的事处理完了?我这不是看长生害怕,陪他说说话嘛。”
庄承煜没理他,几步跨到长生身边,蹲下身,“长生,别怕,我回来了。”
长生猛地扑进他怀里,“序之……序之……”
他一遍遍地喊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依赖,“有……有鬼……湖里有鬼……二少爷说的……我好怕……”
“庄裴朗!”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你对他说了什么?!”
庄裴朗被他眼中的狠厉慑了一下,但随即强自镇定,撇撇嘴:“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他胆子这么小……”
“开玩笑?”庄承煜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拿那些不堪的东西吓唬他?”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经得起你这么吓唬吗!”
长生在他怀里微弱地抽噎着,听着庄承煜胸腔里因为愤怒而急促的心跳。
对,就是这样。
要他的怜爱,要他的的愧疚。
要他毫无保留的维护,变成盾,也变成刀。
他微微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眼睛红肿,怯怯地看,“序之……你别怪二少爷……”
“是我不该怕的……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
他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这话看似为庄裴朗开脱,实则更是火上浇油。
庄承煜果然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不怪你,长生,一点都不怪你。”
“是我的错,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他冷冷地瞥了庄裴朗一眼,“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吓到你。”
庄裴朗看着这幕,心里像打翻五味瓶。
看着长生那副我见犹怜,完全依赖着庄承煜的模样,一股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恼怒的情绪涌上来。
他哼了一声,站起身。
“得,算我多事,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们俩就在这儿腻歪吧!”庄裴朗甩手走到船头,烦躁地点了支烟。
湖风依旧吹着,带着暮春的凉意。
长生靠在庄承煜温暖坚实的怀抱里,慢慢止住哭泣,闭上眼,感受着这份令人沉溺的庇护。
真好用啊。
他在心里模糊地想。
眼泪,恐惧,脆弱……
这些他曾经最憎恶,最不齿的东西,原来这么好用。
它们能让序之这样骄傲的人,为他放下身段,为他怒不可遏,为他心疼愧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那么其他的呢?
他微微睁开眼,视线穿过庄承煜的肩膀,落在船头庄裴朗那烦躁的背影上,又仿佛穿透这画舫,看到庄家那座深宅大院。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的心,早就碎了,脏了。
既然他们都想从他这里得到点什么,那他也该讨点利息回来。
“序之……我们回家好不好?这里……水好冷……我有点头晕……”
庄承煜立刻低头,紧张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好,我们这就回去。”
他打横将长生抱起,径直下了画舫。
长生顺从地靠在他胸口,手臂软软地环着他的脖子。
夜里。
庄衡钦披着件深色睡袍,正坐在书房里对着账册,窗外的狂躁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天幕,旋即炸开惊天动地的巨雷。
哗啦啦的雨声瞬间充斥天地,像是要把整个庄家宅院都冲刷一遍。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忽然,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头蹙起。
庄衡钦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
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他看到庭院里的景象。
滂沱大雨中,一个单薄的身影赤着脚,呆呆地站在冰凉的雨幕里。
是谢长生。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此刻早已被雨水彻底打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可怜的骨架。
雨水顺着他黑鸦鸦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苍白的脸颊。
他就那么站着,仰着头,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
庄承煜今晚被一桩突发的码头纠纷绊住,怕是回不来,大概是怕长生害怕,临走前并未给他用足平日的药量。
看来,是药劲儿过了,又被雷声惊扰,竟自己跑了出来。
他放下窗帘,面无表情地转身,拿起门边一把沉重的黑伞,推开门走出去。
风雨立刻裹挟着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
庄衡钦撑开伞,大步走入雨中。
步履沉稳,踏碎一地水花。
他径直走到那个几乎被雨淋得失去知觉的人面前。
伞面倾斜,堪堪为长生遮挡住一部分冰冷的雨水。
长生被突然出现的阴影惊动,僵硬地转过头。
雨水糊住他的眼睛。
不是序之……
脑子里混沌一片,各种恐惧交织,他分不清现实与噩梦,只是本能地扑过去。
“冷……”
他浑身湿透,冰得像一块玉。
“好黑……雷……要吃人了……”
庄衡钦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他素来不喜与人过分亲近,更遑论是这样湿漉,带着寒意和混乱的拥抱。
他垂眸,看着怀里这具瑟瑟发颤的身体。
没有推开。
他沉默片刻,空着的那只手,最终只是抬起来。
“外面雨大,先进去。”
庄衡钦半扶半抱着这个站都站不稳的人,转身回屋。
直接将人带到他自己房间附设,引了温泉活水的浴池间。
这里热气氤氲,驱散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
“进去,泡着。”
长生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眼神惶惑地看着蒸腾的白气,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怪物。
庄衡钦皱眉,耐着性子,伸手去解他湿透粘在身上的单薄里衣。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很利落,温热的指尖偶尔划过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