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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风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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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过长生在戒断反应最痛苦时的呜咽和嘶吼。
听到过庄承煜笨拙却耐心无比的安抚。
那声音里的温柔与心疼,是他从未在这个三弟身上听到过的。
他也听到过,当长生神志稍清,却陷入另一种疯狂时,蛊惑人心的蜜语。
“……序之哥哥,你怕我吗?”
“抱紧我……再紧一点……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你说过不会放手……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跟你一起死……”
还有那些……
更加不堪入耳的,交织着哭泣,喘息和病态爱语的夜晚……
每个字,每段声,都如同刻刀,在他冷静无波的心湖下,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庄衡钦今年二十八,当然知道那个叫谢长生的玩意儿有多么引人。
不仅仅是皮相,更是那种破碎到极致后,绽放出的魅力。
他也知道自己的好三弟,正在一步步被拖入怎样的深渊。
那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沉溺。
庄承煜正在为了这个人,不惜动用他积累的力量,暗中调查,这已经触碰到家族划定的底线。
庄裴朗只看到表面的桃色纷争,以为他这位大哥对此漠不关心。
殊不知,庄衡钦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正透过无数隐匿的耳朵,冷静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从谢长生第一次出现在庄家的视野范围时。
他的每次无助,每次疯狂。
都被看了个,听了个,清清楚楚。
庄衡钦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个看似装饰,黄铜打造的西洋帆船模型上。
船舱的某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就藏着一个接收信号的装置。
他没有嫉妒,至少不是庄裴朗理解的那种源于低级欲念的嫉妒。
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对于脱离掌控的事物的不悦,以及对于可能威胁到家族稳定和自身权威的因素,必须予以清除的决断。
庄承煜是他看着长大的,有能力,也有野心,原本是他计划中一枚很好用的棋子。
但现在,这枚棋子似乎有了自己的心,而这颗心,正被一个极度不稳定,危险的变量所占据。
他需要重新评估局势。
庄衡钦松开掌心,那枚被焐热的核桃重新开始缓慢转动。
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一个号码。
“让盯着西山别馆的人,再放远些,不要打草惊蛇。”
“另外,把庄明绥生前最后一个月,所有接触过的医生,药房,以及黑云寨那边可能的关联,重新梳理一遍,我要最详细的报告。”
西山别馆花园。
与庄家大宅那种规整肃穆,处处彰显权势的格局截然不同。
这里更像是被人为遗忘的野趣之地,草木葳蕤,甚至有些疏于打理,反而透出勃勃生机。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拂过肆意生长的蔷薇丛和几棵高大的老槐树。
庄衡钦穿着深灰色的常服,比平日西装革履少几分压迫感,负手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白色花前。
目光却越过花丛,落在不远处那棵最粗壮的槐树上。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攀在粗壮的枝干间,动作有些笨拙。
谢长生今日穿了件薄绸衫子,宽大的袖口被风拂动,像两只挣扎的蝶翼。
他正努力伸长手臂,去够卡在高处枝桠间的风筝。
风筝做工精巧,绘着斑斓的色彩,在绿叶间格外醒目。
就在长生踮起脚,指尖即将触到风筝线的刹那,脚下踩着的枝干忽然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他身体猛地一晃,失去平衡。
惊呼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就要从丈许高的地方栽落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深灰色的身影迅捷如猎豹般掠至树下。
庄衡钦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那个坠落,轻飘飘的身躯。
预想中的撞击和疼痛并未到来,长生落入了坚实而带着好闻气息的怀抱。
他惊魂未定,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抓紧来人的衣襟。
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睛。
是庄衡钦。
庄家大少爷。
长生认得他,记忆中,这个男人如同冰冷的审判者,高踞上座,决定着他的生死。
“……谢谢。”
长生怔愣片刻,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声音还有些发颤。
他想从对方怀里下来,却发现庄衡钦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托着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坐好。”庄衡钦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他微微抬手,示意长生坐在旁边一根更粗壮平稳的横杈上。
长生依言坐好,双手下意识地扶住树干,像个听话的孩童。
他这才注意到,庄衡钦的身手竟如此矫健。
庄衡钦没有看他,目光转向那只依旧卡在枝头的风筝。
他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身形借力上掠,轻而易举地便将那只风筝取下来,连带着缠绕的丝线,一并理好。
他落回地面,将风筝递给还坐在树上的长生。
“要……下来吗?”
长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他记得庄承煜说过,这位大少爷性情冷漠,不喜与人亲近。
庄衡钦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张开手臂。
长生扶着树干,小心翼翼地往下滑。
就在他即将落地,身形微晃的瞬间,庄衡钦的手臂再次有力地扶住他的腰侧,助他稳稳站定。
那触碰一瞬即离,克制而有礼,却让长生耳根微微发热。
“你的风筝。”
庄衡钦将理好的线轴也递给他。
“……谢谢大少爷。”
长生再次道谢,这次声音自然些。
他拿着风筝和线轴,看空旷的草地,又看身旁的男人,仰起脸:“风正好……大少爷,要一起放风筝吗?”
庄衡钦沉默地看着他。
青年仰起的脸在暮春的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此刻却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流。
窃/听器里那些疯狂绝望,夺人心魄的声音,与眼前这个捧着风筝,眼神干净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构成极其矛盾又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好。”他听见自己说。
长生有些意外,又有些欢喜,拉着线,开始在草地上奔跑起来。
他跑得并不稳,脚步有些虚浮。
显然是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但那身影在绿草地上跃动,带着快乐的生机。
风筝在他的牵引下,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
越飞越高。
那只斑斓的蝴蝶终于在蔚蓝的天幕上舒展开翅膀,随风起舞。
庄衡钦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追随着空中那只风筝,以及草地上那个奔跑的身影。
风吹动衣角,带来远处长生偶尔发出的轻快笑声。
那笑声透过空气真实地传来,比窃/听器里任何声音都更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
长生终于累了,慢慢收着线,将风筝拉回。
他抱着收回的风蝶,脸颊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走到庄衡钦面前,气息还有些不稳。
“它飞得很高。”
长生看着怀里的风筝,语气里带着满足。
他抬起头,看向庄衡钦,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纯粹恳求,“大少爷,你下次……还会来看我放风筝吗?”
庄衡钦看着这双眼睛,看着那里面毫不掩饰的,对他而言陌生又危险的期待。
“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离去。
长生抱着风筝,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远处,别馆二楼某个窗帘微动的窗口后,庄裴朗将花园里这幕尽收眼底。
暮春的风带着柳絮,吹过西郊公园的湖面。
庄家的黑色轿车停在湖边,庄承煜先下车,小心翼翼地扶着谢长生出来。
长生穿着一身月白绸衫,瘦得很,风一吹,衣摆空荡荡的。
他脸色苍白,眼神却异样地亮,脑子昏沉沉的,许多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序之,”他声音有点软,没什么力气,“船呢?”
“在那儿,带篷子的,好不好?”
庄承煜指着码头,目光几乎黏在他身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长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另一辆汽车嚣张地按着喇叭停在一旁。
车门打开,庄裴朗利落地跳下来,一身扎眼的紫色西装,手里晃着金怀表。
“哟,老三!真巧啊!”
他嗓门大,带着刻意的高兴。
“带长生出来透气,怎么不叫上我?也太不够意思了!”
庄承煜脸色瞬间沉下来:“二哥,我们想清静一下。”
“清静什么呀。”
庄裴朗几步凑近,眼睛直勾勾盯着长生。
“湖上风大,把我们长生吹坏了怎么办?”
长生像受了惊,猛地往庄承煜身后缩,抓着他的衣袖,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庄裴朗。
庄承煜立刻挡住:“二哥!”
“闭嘴。”
一个更冷硬的声音响起。
庄衡钦从车的另侧下来,身形挺拔,穿着深色西装。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先扫过两个弟弟,最后落在长生抓着庄承煜衣袖的手上。
“大哥。”庄承煜语气复杂,带着戒备。
长生从庄承煜身后探出头,看着庄衡钦,眨眨眼,忽然轻轻笑了。
“大少爷,你的风筝……飞得高吗?”
庄衡钦眼神微动,没回答。
庄二少嗤笑:“说什么胡话呢!”
长生却不理他,依旧看着庄衡钦,眼神迷迷蒙蒙的:“飞得高,线会不会断呀?”
庄衡钦终于开口,“线在谁手里,谁说了算。”
长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缩回去。
最终,四人还是上了一艘不小的画舫。
舫内,气氛诡异。
庄承煜紧挨着长生坐下,给他递水,剥橘子。
谢长生乖乖吃了,却忽然抬头看庄承煜,声:“序之,庄家的钱,是不是很多很多?”
庄承煜一愣,柔声道:“怎么问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