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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冬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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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女老师站在纪往的课桌右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脸上的伤怎么弄的?怎么没去医务室?”
纪往压住语文课本的手不自觉用力,低着头,在此起彼伏的朗读声中,怯怯地回道:“来的路上摔了,谢谢老师的关心,我等下下了早读就去医务室。”
女老师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盯着纪往嘴角及脸上的血痂和淤青,嘱咐道:“以后小心点,马上要大联考了,别耽误学习。”
临近初三的学期末考试特别多,纪往这几次的成绩都不太理想,已经成为了班主任的重点关注对象。
“嗯。”纪往声若蚊蝇,但态度良好,“我会小心的。”
女老师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讲台上。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教导主任来了。
最近校卫抓了不少晚自习逃课的学生,学校领导安排教导主任逐一到各班,向班主任传递严抓严罚信号。
纪往坐在位置上,偷偷地观察正在门口聊天的女老师和教导主任。
没几分钟,女老师和班主任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看准时机,纪往溜出教室,一路狂奔到学校超市旁边的电话室。
号码是昨天刚拿到的,一共三个,纪往没敢写在纸上,默背在心里。
插入学生卡,紧张地拨下第一个号码,很快,嘟,嘟,嘟…的声音传进耳朵,纪往飞快地挂断,尝试第二个。
好在第二个接通了,是一个中年男人。
纪往记得他在网上发布的领养信息,独立房产,他和妻子都有稳定工作,家里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家庭成员也都很喜欢狗。
时间紧迫,纪往开门见山地问:“你好,请问是李先生吗?我是昨天在网络上联系你的‘福仔’的主人,纪往。”
“既往?”许是纪往的声音太过稚嫩,又许是这个点男人还没睡醒,电话那头迟疑了两秒,随后慢慢吞吞地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网上的那只边牧的主人,没想到是个小孩啊。”
中年男人没想到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屁孩联系自己,领养的欲望一下降了大半。
“对,是我。”纪往有些着急,“叔叔,请问你最快什么时候能领养,我…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现在着急送福仔走。”
“着急?”男人有些为难,“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明天,明天晚上我下晚自习。”纪往抓紧电话线,语速很快,“等我回家把福仔带出来,你留个地址给我,我带它去找你。”
“嘶…”男人顿了一下,接着电话里传出窸窣的摩擦声,几秒后,重新开口道:“不行啊,你这太着急了,我什么都没准备呢。边牧怎么说也是大型犬,我得把家里收拾一下,腾出来个合适的空间啊。这样,下周六怎么样?我正好带着孩子一起去。”
“不行。”纪往回答得很强硬,“我等不了了,下周六太晚了,必须明天,一定要明天。”
“不是…”男人对纪往的态度不满,有些愠怒地掰扯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我是领养狗,又不是请菩萨,还得赶好日子。你这太突然了,我来不及啊…”
纪往看了看时间,没等男人说完,挂断电话,拨通第三个号码。
万幸电话很快接通,是个女生。
纪往记得这个领养人的条件,独居,本地人,有稳定工作,家里没有其他宠物,本人非常喜欢动物。
纪往握紧电话,三两句说完意图,并重点强调必须明天晚上之前接狗。
电话里的女生考虑了一会儿,随后,很委婉地询问纪往为什么这么着急。
纪往看向显示屏下方的时间,还有最后两分钟,马上要超过陌生号码通话的时长限度了,于是只能如实相告。
“姐姐,求求你,你明天先把福仔接过去养吧。明天我爸爸出差回来,我妈妈一定会和他吵架,月考的成绩也明天出。”纪往的声音不住地发抖,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哽咽地说道:“我…我没考好,我妈妈一定会拿福仔出气,这次她一定会把福仔打死的。福仔身上的伤才刚好一点,不能再挨打了。姐姐,我求你了,你把福仔接走吧,你就当救它的命。姐姐,求求你,求你,我…我可以把我以后的零用钱都给你,只要你肯养福仔。”
纪往的恐惧和无助像螯刺一般透过电话钻进女生的耳朵,她很难想象这个孩子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
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女生纠结了一会儿,才松口答应,“好好,弟弟,你别哭,你给我个地址,明天下午我下了班就去接福仔。”
挂了电话,纪往算好时间,去食堂刷卡买早餐。
不早不晚,七点二十,是张特莉要出门上班的时间,也是她固定监视纪往学生卡消费的时间。
同样的时间节点,还有十二点十分,张特莉给纪往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姥爷送午饭的时间;下午六点半,张特莉在护士站打卡下班的时间。
三两口吃完早餐,纪往第一个回到教室,利用饭余时间继续背诵古文。
今天很幸运,张特莉没在上班的路上拐来学校,抽查他有没有偷懒。
晚上回到家,纪往蹑手蹑脚地去到阳台,福仔正侧躺在一件破旧羽绒服上,挨打后吃了云南白药的保险子和药粉,早上已经不吐血了。
张特莉嫌狗脏,不许福仔进屋,所以一年四季它都在阳台睡。
纪往走过去,摸了摸它,它低哼了一声,没力气站起来,只是虚弱地晃了晃尾巴。
纪往抹了把眼泪,从书包里翻出水洗过的鸡腿,撕碎了喂到它嘴边。
福仔吃得很急,险些噎到,纪完又喂了些水,好在它食欲不错,看来能活。
帮福仔收拾完排泄物,张特莉从房间里出来,一看到纪往就火冒三丈,指着他骂:“妈的,我对你这么好也没见你这么上心,一回家不先来看我,反而先看它。一个长了毛的畜生,死了就死了呗,你为它哭个什么劲儿?窝囊废,我怎么生了个你这么没用的儿子。”
纪往不说话,转过身,进去卫生间扔垃圾。
张特莉跟了过去,贴在门上,一边拍,一边骂:“跟你说话没听到,聋了还是哑了。纪往,你爸说是出差一个星期,结果晚了三天。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准是又跟哪个小贱人鬼混去了。下贱胚,什么屎他都得尝一口。纪往,你是我儿子,你得站在我这边。明天你爸回来,我要找他算账,你跟我一起把他劝回来。我们是一家人,他不能跟我离婚的,你可是他亲儿子啊。哪有人不要自己亲儿子的,……”
纪往压下冲水按钮,水流声哗哗地盖住门外的声音。
一次,两次,三次……张特莉还在骂。
纪往只求时间能快一点,明天能快一点来。
早上起来,纪往去阳台帮福仔喂饭,清理排泄物,福仔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经能趴在地上了。
纪往很开心,摸着它的脑袋掉眼泪。
“福仔。”纪往亲着福仔的大耳朵,低声说道:“我要把你送走了,那个姐姐会对你很好的。”
福仔盯着纪往,棕色的眼睛雾蒙蒙的,似是听懂了一般,轻轻地呜咽了一声。
纪往把脸埋在福仔的脖子里,难过地道歉:“对不起,当初不该养你的,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客厅里传出脚步声,是张特莉从卧室出来了。
她睡眼惺忪,看见站在客厅的纪往,又看了看沙发上面的挂钟,不满地催促道:“都几点了,还墨迹呢。早自习提前二十分钟去,能比别人多背好些课文呢。你最近的成绩下滑得厉害,马上就期末了,还不抓紧?真的是,都初三了一天天不知道在想什么。你一个学生,该一门心思全放在学习上。”
“…嗯。”想到今天要做的事,纪往有些心虚,乖顺地点头,去卫生间内洗漱。
换好衣服,纪往背起书包,准备出门。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张特莉追了上来,手里拿了一个便当盒。
“儿子,我昨天在超市看到这酱牛肉不错,你带到学校吃,记得尽快吃完啊,别放坏了。”
张特莉这样说话的时候很慈爱,像极了纪往在电视上看到那种体贴入微的母亲。
彷佛前天那个因为不满意纪往周测排名而殴打福仔,又因为纪往护着福仔,给了他四个耳朵的张特莉;昨天那个因为纪往给福仔喂药,早读比平常少提早五分钟而在楼道里拧着他的耳朵怒骂他“不孝”“废物”“贱种”的张特莉,是纪往无端臆想出来的一样。
可偏偏眼前这样的张特莉,最让纪往害怕。
他低着头,余光匆匆瞥了一眼阳台后,飞快地接过便当盒,说了声“知道了”,出门。
下午,排名出来了,和纪往预感的一样,这次又掉了三十名,已经跌出百名榜了。
第三节下课后,纪往和班主任请假,说有些发热要去医务室拿药。
最近天冷,流感来势汹汹,班主任不敢怠慢,立马批准了。
从医务室拿完药,纪往顺着食堂旁边的一个小操场外墙翻出学校。
五点三十五分,纪往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家小区的对面,付完钱后,下车。
今天零下,这会儿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纪往戴上口罩,把羽绒服的帽子整个裹在脑袋上,快步走进小区。
为了避免遇到附近认识的邻居,他特地从另一侧绕了一段路,拐进家这栋楼内。
打开门,纪往蹲下检查了一下鞋柜,而后轻手轻脚地环顾了一遍客厅,一切和早上走的时候一样,看来纪常恒还没回来。
阳台上,福仔听出了纪往的脚步声,正趴在地上摇尾巴,见他走近,试着支起两个后腿,很勉强地站了起来。
“福仔,我回来了。”
纪往从怀里掏出便当盒,把中午洗过的酱牛肉喂给福仔,又给它倒了一些温水。
等福仔吃完,纪往扶着它慢慢站起来,帮它清理身上粘附的排泄物。
福仔很配合,两只前爪搭在纪往的肩膀上,不停地舔舐着他的脸颊,嘴里哼哼唧唧地撒娇。
可惜时间紧迫,纪往没心思和福仔互动,利索地帮福仔弄干净后,找了个手提袋,把药,饭盆还有玩具装起来。
福仔吃过东西,稍有了些体力,纪往给它套上牵引绳,领着它一步一步走到客厅。
纪往看了看沙发上面的挂钟,约定的时间是六点,现在五点五十五,晚饭打卡时间是六点半。
一切还算顺利,等会儿下楼,把福仔交给领养人,然后打车回学校,再直接从外墙翻进食堂刷卡,时间刚刚好。
纪往既觉得侥幸,也觉得不舍,他带着福仔一边朝门口走,一边说道:“福仔,去了新家以后不会再挨打了,要多吃饭,多睡觉,健健康康的,知道么?”
福仔走得很慢,因为身上的伤口太疼,所以只走了这几步就气喘吁吁的了。
它着急地哼唧了一声,像是听懂纪往的话,更努力地加速朝门口走过去。
“福仔真棒,马上就到门口了啊。”
纪往为福仔能逃离这个充满恐惧、怨恨和暴力的房子而开心,可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一阵尖锐的脚步声从门外传进来。
哒,哒,哒……
是高跟鞋敲在大理石瓷砖上的声音,频率急促,而且越来越大。
纪往全身的汗毛竖起,呼吸滞住,大脑一片空白,连要躲藏都忘了。
张特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她知道了?为什么?
咔哒一声,手提袋落地,怒不可遏的张特莉冲了进来。
“纪往!”张特莉狠狠地甩了一巴掌,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真长本事了,学校给我打电话说你逃课,我还不信。小杂种,我生你养你,等着你有出息给我长脸。你倒好,装病逃课,你他妈就这么报答我的。你还真是跟你爸一个德行,白眼狼,对你再好也没用。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张特莉又扇了几巴掌,纪往觉得耳朵里嗡嗡响,两边的脸像被火烧了一样又烫又疼。
一旁的福仔被张特莉吓坏了,哼唧了一声,随即尿液失禁,缩起脑袋,疯了似的往茶几下面的空隙里钻。
福仔的闪躲引起了张特莉的注意,她猛地推开纪往,走到茶几边,一把拽住牵引绳,“你这死狗!都是你耽误我儿子的成绩,惹得我儿子逃学,看我今天不不弄死你!畜生!!!”
说着,张特莉蛮横地抓紧绳子,一边踢踹,一边把福仔往阳台那边拖。
福仔惨叫了几声,很快脱力倒在地上。
“不要!妈…”纪往跪在地上,死死地拉住福仔脖子上的项圈,哭喊着:“妈,我求你别打它,福仔刚好一点,不能再挨打了。妈,我不养了,我不养狗了,你让我把福仔送人吧。妈,我错了,我求你,你别打福仔,我保证以后加倍好好学习,我保证会乖乖听话…”
茶几上的水杯噼里啪啦滚落,张特莉怒火中烧,根本不听纪往的话。
“你给我起开!没出息的东西,为了条狗跪下,你他妈真是废物到家了。”
张特莉揪住纪往的头发,一把把他扔在茶几边,然后飞快地扯过绳子,调转方向,将福仔拖进卧室。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大力地关上,反锁。
纪往知道这次真的完了,他拼命地拉扯门把手,拍门大叫,“妈!妈!我求你了,开门啊!福仔!!!啊啊啊啊!福仔!别打福仔!福仔!……”
门外声嘶力竭,门内也是。
过了大概五分钟,张特莉开门了,眼底赤红,神色冷得像鬼一般。
“纪往!你给我记住,以后永远别再骗我!”
纪往哭得视线模糊,精神也恍恍惚惚的,颤抖地走进卧室。
“福仔,福仔别怕,我来了,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腥锈味,红色的血迹在白色的瓷砖上狰狞打旋,梅花状的小脚印由浅及深地从床尾延伸到窗前。
窗户开着,浅灰色的窗帘在雾蓝色的天空中摇摆,雪忽然大了很多。
纪往屏住呼吸,走到窗边。
只是短短一眼,便觉得生不如死。
再后来的记忆有些混乱,纪往理不清了,他记得他躺在楼下的花坛里,和福仔一起。
天真的很冷,白绒绒的大雪花自上落下,盖在福仔的伤口上,也盖在他哀恸的眼睛上。
很久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传入耳中。
“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