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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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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器械冷冽的金属气息。
陆清恒站在手术台旁,白大褂已被汗水浸湿大半,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他的指尖甚至能清晰感知到刀片划开皮肤组织的细微阻力。
桑屿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麻醉药已然生效,面容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平稳起伏。
一台难度极高的声带修复手术,一旦失手,后果则不可挽回。陆清恒极其清楚的知道这场手术对于桑屿意味着什么
成则破茧闻声,败…则沉渊无言。
他为这场手术组织了全国耳鼻喉科的专家,反复推演过每一个步骤,模拟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术前,他曾俯在桑屿耳边,用最温和的声音承诺:“相信我,等你醒来,就能说话了。”
彼时桑屿眼中闪烁的光,是陆清恒见过最纯粹的希冀,也是支撑他熬过无数个熬夜研究方案的动力。
手术进行到关键阶段,陆清恒需要精准分离粘连的声带组织,再用可吸收缝线进行吻合。显微镜下,声带的细小血管清晰可见,他屏住呼吸,手腕微沉,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探入组织间隙。
一切都按计划顺利推进,助手递来缝线时,他甚至能想象到桑屿术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时,惊喜又羞涩的模样。
可就在缝线即将穿过预定位置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连续手术几个小时的疲惫突然袭来,或许是过度专注导致神经瞬间紧绷后的失神,陆清恒的手腕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这极其细微的抖动,在显微镜放大的视野里,却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偏差——缝线没有落在预设的吻合点,反而不慎刺破了声带旁一根脆弱的滋养血管,同时刀尖在声带边缘划开一道额外的细小创口。
“嘀——嘀——”监护仪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打破了手术室的沉静。
“陆医生!”助手惊呼出声,迅速递上止血棉。
陆清恒的心脏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立刻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慌乱,迅速进行止血处理。可那道创口虽小,却恰好位于声带最敏感的区域,止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对周围组织造成了轻微损伤。
他试图弥补,调整方案想要修复,但后续的操作无论如何谨慎,都像是在破碎的玻璃上拼接图案,甚至无法回到最初状态。
手术室内的气氛变得凝重,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却没人敢多言。
陆清恒的额头渗出更多冷汗,握着器械的手微微发颤,那是从未有过的失控。
他看着显微镜下那片原本充满希望,此刻却略显凌乱的组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手术失败了。
几个小时后,当陆清恒走出手术室,摘下沾满汗水的口罩,脸色苍白得吓人。
周衍急忙迎上来:“陆医生,怎么样?”
陆清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对面担忧的眼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致命的一颤,以及桑屿术前充满希冀的目光。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摇了摇头,像是不敢面对对面的人一般,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周衍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有了解过陆清恒的技术,也知道这场手术对他和桑屿意味着什么。
“怎么会?你不是给他说他醒来就能恢复的吗?!这不是你说的吗陆清恒!你有没有心!你配不配得上你身上的白大褂!陆清恒!你骗他!”
可回答他的,只有陆清恒快步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背影。
他是一名医生,职责是救死扶伤,是给病人带来希望,可他却亲手打碎了桑屿唯一的希望。
我…骗了他吗…
术后观察室里,桑屿还在麻醉的沉睡中。
陆清恒隔着玻璃窗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进去守着,想等桑屿醒来后,哪怕承受他所有的指责和怨恨,也想亲自道歉。
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是啊…是我骗了他。
不配再穿着这身白大褂,不配被人称为“医生”,更不配面对桑屿那双曾满怀信任的眼睛。
最终,陆清恒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办公室,也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像一只逃离战场的逃兵。
不知过了多久,桑屿在一片混沌中醒来。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比术前更刺鼻,喉咙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干涩的痛感。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慢慢聚焦。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床边闪烁着绿色数字的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手术结束了。
这个认知让桑屿的心脏猛地一跳,胸腔里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陆清恒说,这次手术会成功的。
他信陆清恒。
那个总是温和耐心,讲解方案时眼神笃定的医生,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术前,他曾在纸上写下:“陆医生,我想亲口对你说谢谢。”陆清恒看着他,笑着点头:“好,我等着。”
现在,他终于可以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了。
桑屿深吸一口气,试着调动喉咙的肌肉,想要发出第一个音节。
他想象着声音可能是沙哑的,可能是微弱的,但那一定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可预想中的音节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刺痛,顺着喉咙蔓延至胸腔,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身体微微蜷缩。
他以为是麻药还没完全退去,喉咙还处于麻木状态,于是又试了一次。
他攒足力气,脖颈微微绷紧,嘴唇动了动,想要发出“啊”的声音。可喉咙里只有气流摩擦的“嗬嗬”声,干涩、破碎,不成调,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桑屿的心跳开始失序,仪器的“滴滴”声也随之变得急促。
怎么会这样?
他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失败,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喉咙里没有任何要恢复发声功能的迹象,那种熟悉的、无法言说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手术……失败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炸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期待。
他用力摇头,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不可能的。陆清恒明明说过,成功率很高的。他那么厉害,那么自信,怎么会失败?
桑屿的目光在病房里急切地搜寻,他想找陆清恒,想让他解释,想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张病床,旁边是冰冷的仪器,窗外的天色是沉沉的灰,透进的光线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个承诺许他重生的医生,不在。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床单被他拧成一团,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痛感,却远不及心里的绝望。
混沌的记忆碎片开始回笼。手术台上刺眼的灯光,麻醉针推入皮肤时的冰凉,陆清恒俯在他耳边说“别害怕,我在”的温和声音,还有后来……后来监护仪似乎发出过一阵尖锐的警报,隐约有人压低声音交谈,语气里带着慌乱。
可那时麻药的效力越来越强,他的意识迅速沉了下去,再醒来,就是现在。
原来那时,就已经错了吗?
桑屿的心脏像是被沉入了冰窖,冰冷的绝望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想放声大哭,想质问命运的不公,想嘶吼着发泄心里的痛苦,可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那种有苦难言的憋闷感,几乎要将他窒息。
他的人生,从来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失望。
他以为陆清恒会成为他的的救赎,会成为他漫长生命里唯一的光。以为这场手术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他甚至在心里偷偷练习过,醒来后第一句话要对陆清恒说什么,是说“谢谢”,还是…亲口叫出他的名字…
可现在,所有的期待都化为泡影,所有的努力都成了笑话。
喉咙里的疼痛比术前更甚,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刀片,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疼。
他不知道自己的喉咙到底变成了什么样,是不是永远都只能这样,甚至连原本勉强能发出的气音,都变得更加破碎。
陆清恒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在?
桑屿的目光再次扫过空无一人的病房,眼底的希冀一点点褪去,被浓重的失望和委屈取代。
手术失败了,他最需要安慰和解释的时候,那个曾经给了他所有希望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手术失败,觉得丢人,所以不敢面对自己吗?
还是……他嫌弃自己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桑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一定是这样的!
陆清恒是那么优秀的医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而自己,只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病人。这场失败的手术,不仅毁了他的希望,也成了陆清恒职业生涯里的污点。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所以才在他醒来之前就匆匆离开,连一句解释、一句道歉都没有留下。
原来那些温柔的承诺,那些笃定的眼神,都只是职业性的安抚。一旦手术失败,他就成了一个不值得再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弃子。
无边的黑暗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都要冰冷。
桑屿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枕头上,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泪水浸湿了大片枕巾,喉咙里的疼痛和心里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窒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好不容易看到一扇为他敞开的门,以为里面是温暖的港湾,却在踏入的瞬间,被狠狠推了出去,摔进了更深的寒夜。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屿没有抬头,他认得这个脚步声,是周衍。
他回想起来手术前,周衍还特意来看过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陆医生的技术你放心,等你好了,师哥请你吃饭。”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无法实现的空话。
“阿屿,醒了?”周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强压下怒气,走到病床边,放轻了脚步,目光落在桑屿颤抖的肩膀上,眼底满是心疼,“感觉怎么样?喉咙疼得厉害吗?”
桑屿没有回应,依旧埋着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拒绝所有外界的靠近。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任何安慰的话。
那些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会让他更加觉得自己可悲。
周衍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边,拿起旁边的纸巾,轻轻递到桑屿手边:“哭出来会好受点,别憋在心里。”
桑屿没有接,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他能感觉到周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担忧和同情,可他不需要这种同情。
同情对他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提醒着他永远是个残缺的人。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周衍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手术的事,我都知道了。是陆清恒的失误,没关系,你没了他,还有师哥陪着你。”
“失误”两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狠狠扎进桑屿的心里。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红肿得吓人,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控诉。
他看着周衍,嘴唇用力抿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不甘。
他想问问周衍,一个失误,就能毁掉他所有的希望吗?一个失误,就能让陆清恒心安理得地消失吗?
周衍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陆清恒他不配做医生,更不配来见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所以别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身上,好吗?”
陆清恒不配做医生?
桑屿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带着浓浓的嘲讽。
不敢见他?
说到底,还是嫌弃他这个失败的产物吧。
如果手术成功了,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守在床边,享受着自己的感激和崇拜。可现在,他只会躲起来,逃避所有的责任。
于桑屿而言,遇见他,便是踏入了一场无解的错局!
他想起手术前陆清恒对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不管他未来到底能不能说话,他都会陪着他。
在乎?
桑屿摇了摇头,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了。
如果真的在乎,就不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消失;如果真的在乎,就不会让他独自面对这无边的绝望。所有的“在乎”,在他消失的那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手术虽然失败了,但我们还有机会,”周衍试着转移话题,想要给他一点希望,“我已经联系了国外的专家,他们对这类手术有更丰富的经验,我们可以再试试,总有办法能治好你的。”
再试试?再一次把他拉入更深的光渊吗?
桑屿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片死寂。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的心脏早已千疮百孔,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击。
他怕了,怕下一次他等待的,还是同样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