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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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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基隆港 →上海】
基隆港的晨雾带着腥气,散在鼻尖上,挥之不去。轮船的汽笛长鸣,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告别。
我扶着栏杆,看着岸上那个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焦急的墨点。
是阿明——明明前天我们刚大吵一架,然后订了最早一班去上海的船票,说替父亲来一场“寻根之旅”,其实多少带了点赌气的成分。
没想到竟然一早赶来送我,眼圈泛青,显然也一夜没睡好。我们隔着涌动的人潮对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谁也没有先开口。
他大概以为我还在盛怒中,连靠近道别都不敢,只是固执地站在那儿,目送着我,直至他几乎要被港口的喧嚣压缩。
怪得很,他人影越小,我心里那份属于他的、沉甸甸的存在感,却像这逐渐开阔的海面一样,无边无际地铺开来。
气是消了,此刻充盈心间的,是说不清的眷恋和一点点“自我检讨”的涩意。
海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红了眼眶。
初抵上海——
航行的时间被拉得漫长。
我躺在船舱里,听着隔壁舱室传来的、关于“回归”的激动讨论,心头五味杂陈。父亲则在病房里摩挲着那支旧钢笔,眼眶微红:“若是你溪棠奶奶能看到“孩子”归家,唔知多开心啊……”
这句话,成了我此行的号角。
船终于靠岸。
1997年的上海,像一头刚刚苏醒的困狮,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机遇混杂的气息。
外滩的万国建筑群依旧带着旧日的傲慢,对岸的浦东却已塔吊林立,一派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新旧在这里猛烈撞击,发出只有有心人才能听见的轰鸣。
我拖着行李,按地址找到一家弄堂深处的老式旅社。前台是个戴着老花镜、正在听收音机里沪剧的爷叔,他抬起眼皮,用带着浓厚本地方言的普通话问:“住宿?证件。”
我递上台胞证。
他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我一下,脸上褶皱舒展开,带着点饶有趣味的调侃:“哦,台湾来的小阿弟?一个人来白相啊?”
我点点头,试着用生硬的、从四面八方听来的零星上海话回答:“嗯,来寻个地方。”
他一听我蹩脚的上海话,乐了,一边给我登记,一边絮叨起来:“现在过来方便多嘍!依看香港都回归了,以后来来去去,就像串门子一样便当!”
旅社虽旧,却干净。
放下行李,我片刻不愿停歇,开始了真正的“寻觅”。
祖母的遗物里,有模糊的地址指向“林公馆”。
我首先找到相关的街道办事处,一间拥挤、充斥着陈旧纸张和茶水味道的办公室。
“你好,我想查询一下这个地址,以前是不是有个叫‘林公馆’的建筑?”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办公桌后一个中年男人,头也没抬,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哪个林公馆?上海滩过去姓林的多了去了!有证明吗?档案是你想查就查的?去区档案馆问问,我们这里不归这个管!”他像打发苍蝇一样挥挥手,注意力又回到了面前的报纸上。
我被这不问青红皂白的推诿噎住了,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就是父亲记忆里的上海吗?
带着一丝刻薄与冷漠。
我不死心,又跑了两个地方,遭遇大同小异,要么是程序繁琐,要么是直接踢皮球。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看着车水马龙感到茫然时,一位满头银发、穿着整洁中山装的老先生在我身边坐下。
“小同志,看你在这里转悠半天了,找人?”他和蔼地问。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把情况说了。老先生听完,沉吟片刻:“林公馆……霞飞路……你说的是不是后来改名叫淮海中路那一带?那片儿过去确实有不少大洋楼。你这样找不是办法。”他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和钢笔,写下了一个名字和电话,“你去找找这位李教授,他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对老上海的建筑掌故很熟悉,就说是我老李介绍的。”
接过纸条,看着上面清隽的字迹,鼻尖一酸,连声道谢。
老先生摆摆手,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
那一刻,冰火两重天的遭遇,让我真切地触摸到了这座城市的温度——它有坚硬的、拒人千里的外壳,也包裹着如此柔软和热忱的内里。
靠着这张纸条,几经周折,终于联系上了李教授。
电话那头的声音温和而博学,他证实了“林公馆”的存在,并给了我一个确切的地址。
“那栋楼啊,历经风雨,现在好像做了别的用途了,不过建筑主体还在。你去看看吧,年轻人,多了解了解过去,是好事。”
挂掉电话,站在1997年上海——夏末的街头,远处似乎隐隐传来庆祝回归的广播声。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能透过七十多年的时光烟尘,嗅到那个属于祖母的、那个“浮华奢靡”年代的起点。
镜头倏然切换,时间来到——
1923年·上海滩林公馆
光阴倒流七十余载。那时的上海,租界的繁华带着一种“畸形的精致”。
公馆的洋楼里,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二十二岁的祖母——王溪棠正站在穿衣镜前,微微侧身,审视着身上那件新裁的旗袍。
银白色的软缎底料,上面用银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牡丹,领口一圈莹润的珍珠,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似雪。
指尖轻轻抚过冰凉滑腻的衣料,嘴角浮起一抹混合着得意与期盼的笑。
今日霞飞路洋行的茶会,那人——苏家那位必会多看她一眼。
这念头让她心头像被羽毛搔过,痒痒的,又带着隐秘的期待。
“嫂嫂,马车备好了。”丫鬟小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怯意。
王溪棠慢悠悠地转身,高跟鞋踩在打蜡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傲的“哒哒”声。她挎上那只镶着细碎钻石的手包,迤迤然下楼。
丈夫林绍廷已在厅中等候,穿着挺括的西式礼服,手里把玩着一只怀表。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那件过于耀眼的旗袍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敷衍与嫌恶:“又穿的这般招摇?莫丢了林家的脸面。”
王溪棠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给他一个,只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径直越过他,推门上了那辆等候在外的、彰显身份的黑色老爷车。
车厢内,她闭上眼,将窗外丈夫可能投来的目光与世俗的议论,一并隔绝。
车辆抵达路面洋行顶楼。
推开门,满堂的珠光宝气、莺声燕语扑面而来。
她的出现,像一颗在暗处熠熠发光的宝石被端到台上,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贵妇、小姐的视线。
当然有艳羡,就有嫉妒,更有不易察觉的鄙夷。
王溪棠早已习惯这样的注视,她含笑与相熟的人点头致意,目光却像最灵敏的雷达,在人群中快速搜寻。
终于,在靠近落地窗的安静角落,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苏韵。
她今日竟破天荒地没有穿那些素净得近乎寡淡的颜色,而是选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袍,袖口用银线绣着几缕疏淡的绿竹,清雅如窗外偶然飘过的一抹云,又似沉静夜色中悄然探出的一弯新月。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
苏韵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下意识地搅动着面前瓷杯里褐色的茶水,那纤细的指尖微微绷紧,一抹可疑的红晕,悄悄爬上了她白玉般的耳尖。
王溪棠嘴角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