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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脆青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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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准没把具体的原因一五一十告诉程溥阳。
程房东开车离开后,林准没等爹妈,自己耷拉着脑袋爬上楼,坐在床沿上木讷讷地发呆。
“想啥呢,起来!”
刘蕾叽叽喳喳数落了林向兵一路,推开公寓房门就把矛头指向了林准:“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爷俩一个德行——宁死不听话!我作为你娘还能害你是咋?”
说着就上前扭林准的耳朵。
“哎哟,妈!”
林准极不情愿地挪到课桌旁颤巍巍的木凳上:“我爹又不是非得逼着您听,您就当他老了脑子不清醒呗!再说了哪有您这套道理?成绩成绩天天就知道成绩,那串数字管个屁用?211、985毕业的大学生还不是削尖了脑袋投简历,搞不好还得养猪卖肉哩!”
林向兵也跟着讨饶:“老婆,得陇望蜀哪有满足的时候?准儿都已经考进这么好的学校了,你也不能太难为咱孩子——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将来跟咱一样回林家村种地卖大蒜,那有有啥不好?只要他过得开心,咱做爹娘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么?”
“你给我闭嘴!”刘蕾开启河东狮吼,“成天嘴里冒几个文雅词儿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下凡?我还悲伤惆怅恨铁不成钢呢!林准拼了十八年拼进大城市,村里几十年出这么个高材生还偏偏落进咱们家,你舍得回去?你舍得毁了孩子的未来?”
刘蕾当了半辈子村妇,而且还是当家的一把手,故而声音不仅尖细而且振幅还大,三楼吼出来的嗓门整幢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听听,那户子又骂孩子哩。”
“大中午杀鸡宰牛,真他娘的不让人安生。”
五邻六舍你一言我一语,吐槽泛滥成灾。
林准早习惯了。望月公寓的租户和住户大多文化水平不高,要么就是子女外出工作的留守老人家,故而他完全可以自动将这些闲言碎语过滤不听——但林向兵的做法同样让他气恼。他不明白自己亲爹咋突然就跟刘蕾提议让自己休学,而且不偏不倚还卡在期末成绩单连同退学警告一起发布下来的节骨眼儿上。
他愤懑地呼出一口气。躲在法桐葱郁树荫里的蝉鸣冗长且格外近耳,此起彼伏地摇成一段儿锅碗瓢盆挨个打翻的七重奏。
三楼厨房的窗户被完全绑缚在猖獗的绿色里,不能全身而退似的怯缩着,仿佛会永远这样默不作声地怯缩下去,直到立秋、入冬、来年盛夏。年复一年。
刘蕾撒完气,撩凉水胡乱洗了把脸,接着一屁股坐在林准刚才焐热的床沿上,把几乎被汗水黏在脚底板上的一次性拖鞋踩下来踢进角落,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恼火。
“老婆,”林向兵规矩地把外面穿来的脏鞋平整摆进角落,踩着另一双一次性拖鞋跟河东狮并排坐着,“老婆别生气了,我的错、我的错。”
刘蕾还没发话,林准先长长叹了口气。
“爸,你这算啥,”他嘴痒痒,又抢过话茬儿,“虽然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但一味容忍只能纵容母老虎的气焰,这种道理跟小学生讲都听的明白。”
话音未落,刘蕾抄起枕头对着他的脊背抡了过去。那枕头是塞棉花和豆扁壳子的老式款型,分量重手感结实,这一砸差点儿没给林准玩一出赶鸭子下水,把他像沙包砸布偶一样从木凳上轰下地板。
“妈!”林准揉着阵阵作痛的肩膀,“咱都是一家人,上辈子多少深仇大恨啊?好好说话不行吗?”
“我能跟你好好说话,你能好好学习不?”刘蕾脸红脖子粗地怼了一句,“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跟你爹说你不念了,嗯?林准我告诉你,要么你给我乖乖把八年医学读下来,咱家砸锅卖铁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能供你读完;要么你现在就滚出这间房,我和你爹就当老年丧子!”
“老婆息怒,息怒,”林向兵见刘蕾激动得要站起来,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好好说话儿。”
“呸!都是你惯的,”刘蕾一把甩掉攀上她胳膊的那双枯瘦的手,“陈年旧账我还没跟你啰嗦完——林准春学期考完你带他干啥去了?说!”
林向兵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扯来这个话题,只得支支吾吾地敷衍:“啊?我……没干啥。”
“没干啥?”刘蕾冷笑一声,霍然起身拉开衣柜下面最内侧角落里沾满灰尘的抽屉,从里面拽出一只空酒瓶,一边在他眼前晃一边像人赃俱获胜利班师的新手警察似的得意一笑,“没干啥?”
说罢不等林向兵发话,突然将它掼在地上。
“啪嚓”一声粉身碎骨,碎玻璃碴儿四处横飞。
“没有天理了?没有王法了?”刘蕾差点就要将食指戳进林向兵的眼眶里,“你病好了还是咋的?林准才多大你带他去喝酒?你还嫌医院吞咱家票子吞得不够生猛?败坏钱的死酒鬼,非得逼着我卖屁股当婊子供你作死耗命?”
林向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爷俩同角度低着头。
“老头子,早晚你得死在酒瓶子里!”
刘蕾愤愤地丢下一句,转身进了另一件逼仄的卧室,“砰”地一声把门甩上,斑驳的尘土应声飞扬。
林准掀起眼皮瞅了房门一眼,心里悄悄啐了口唾沫,刚想找话题宽慰林向兵,转头却见他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垂头坐着,深灰色粗制滥造的短袖衫因多次洗涤而生硬得像块硬纸板;人似乎更瘦了,肤色也愈黄了几分,周身的皮肤像是涂了一层粘稠的黄褐色颜料,浑浊胶着的黄在肌肤纹理中无线浸润,黏腻绞缠着似要从他的每个毛孔里渗漏出来。
“爸,您别气,”林准走过来靠近他身边,“您别气,我妈她就那样,我给您捶捶背。”
说着就要往林向兵骨节凸起的脊背上撂拳头。
“不用了,这小毛头,”林向兵侧过脸来勉强挤出一抹能入眼的笑——其实那压根儿不是笑,简直比哭还难看,“爸就问你一句,你是真不想学医呢,还是只因为考试没考好,才……”
“爸,我真不想学医,”林准把他后半句话堵回了喉咙,“您也知道,我打小儿就喜欢画画,我真的喜欢并且我觉得我会永远喜欢画画,我想在这行干一辈子。”
印象里,他还从来没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如此坦诚——关于未来的迷惘,那些他无数次强迫自己□□与灵魂分离、强迫自己的人格分裂成两半在脑海里开辩论赛的故事,他第一次尝试着坦诚。
“大学里有这个专业么?”林向兵问,“俺不懂,俺也没念过多少书,只觉得如果将来吃饭都成问题,你就算再喜欢这一行也没辙儿呀。毕竟还得吃米过活嘛。”
林准的动作僵直了一会儿,思想斗争做了半晌,才斩钉截铁道:“爸,我想学设计,设计就属于美术这行——我将来想进大公司做设计师。”
末了又一字一句,几乎以气声喃喃:“讲真,我真后悔高中选了理科,没专攻素描参加艺考。”
“艺考也不容易哪,”林向兵抚摸着他肩胛骨凸显的后背,声音依旧沙哑但厚实,“你瞧瞧这城市里,小到广告单大到电子广告牌,多少艺考机构?多少文化课补习班?可见艺考生也难呐,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现在已经冲出来胜利啦……”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林准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林向兵的脸,方才发觉那层毫无来由的焦黄竟被深色上衣衬得如此明显。他一愣,旋即下意识地去看他的眼睛——果不其然,上回在“葫炉鱼”餐馆的时候,黄染的部分还只有结膜边沿的一小部分,此时竟已经遍及全部眼球,黑眼珠像被丢进绿豆清汤里的黑色鹅卵石,瞅着瘆人。
“爸,”林准下意识地问,“您没不舒服吧?”
林向兵一怔,旋即笑道:“好得很,放心。”
末了忽然静默着做了两个深呼吸,忽然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按着左侧腰间,喃喃自语:“……倒是这个把星期腰酸,背也疼……肩膀下面也疼。猛不丁啥时候犯一回,跟针扎似的。”
“要不咱抽空去医院检查检查?”林准不无担心道,“毕竟按理来说,您的慢性病算严重的,遵医嘱得住院治疗,咱已经放宽多了。”
“不打紧,”林向兵宽慰他,“老了嘛,腰酸背痛都是家常便饭。何况我这样干农活的老骨头唉。”
床是木板磊成的简易单人床,跟农村的火炕比起来也没啥两样,体温焐一会儿就潮热难耐。
林准双臂交叉把上衣从肚子卷起到胸口,还故意学狗伸舌头散热,逗得林向兵皱着眉头发笑,一边笑一边说:“瞧你瘦的,男孩子浑身上下没点肌肉怎么行?女人要身段要脸蛋,男人也不能纯靠裆下那玩意儿撑脸面。赶明儿爸再给你校园卡里充百十块钱,你多吃点肉,得空儿再找个健身房练练去。”
林准摇头:“算了算了,现在钱先存着。等我将来挣大钱来,给你俩开一所私人健身房,雇两百个员工,一百人分成两半轮番伺候你和我妈老年保健,另外一百人负责给咱别墅里铺红毯做饭洗衣端洗脚水。”
林向兵哈哈大笑:“死伢子,贫嘴!”
“哎爸,你信不信我将来真能挣大钱?”林准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兴致勃勃地就要把它翻译成人类语言讲给林向兵听,“现在不是流行‘老年大学’么,意思是无论年龄多大的人只要想学习愿意上进,就都有高考和上大学的机会。我在想,如果我能复读高三——”
“你复读个屁!”
刘蕾又是“砰”的一声把卧室门撞开,指着林准怒不可遏道:“在杭州呆着把你呆出妄想症来了!就知道异想天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啥样!”
林准哭丧着脸近乎哀求:“妈,你咋就不相信我呢!”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刘蕾甩下一句成人世界的至理箴言,“你不老实就去要饭,没说的,要么读医要么自己养活自己,反正你翅膀硬了,我和你爹也管不着你了是吧。”
“老婆,”一直低头溥阳其口的林向兵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更加沙哑,额头上还添了细密的汗珠,“老婆,别吵了,准儿也是……准儿……”
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连连向后趔趄。小腿陡然撞在床脚上,身体因惯性而向后栽倒。
“爸!”林准大吃一惊,连忙去扶。
林向兵低着头摆手,身体直杵在床板上皱了片刻眉头,刚想说话,忽然“哇”地一声吐出血来。
“老头子?!”
“爸!”
林准撕心裂肺地喊,喉咙生疼宛若刀割。
后面的事,林准记不清了。他只知道那天他亲眼看见了很多血——殷红的喷射而出的血、溅落在地板上星星点点的血、掺着腐败酸臭味儿食物残渣的血,鲜红和暗红甚至黑色的凝块混杂在一起,全部像山洪溃堤一样从那具干瘪的皮包骨头的躯体里涌出来。
他听见了救护车刺耳的惨嚎,但整个人都是精神恍惚的。坐在车后座靠窗的位置,他看见窗外被绿色和燥热的光笼罩的景致在飞速后退,仿佛要一直退到身后极目远眺也望不见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在后退。它们连同他身体里的少年的魂魄一并被硬生生地抽走了,并且在穿破躯壳的刹那还垂死挣扎地噬咬着他的每一簇交感神经末梢。他干涸枯竭得像一把稻草扎成的假人了。浑浊的痛、沉默的骨、撕心裂肺的压抑,全部浓缩了填塞进林向兵身上的各种导管和心电监护仪的机械声响里,浓得像一块烧成熔浆的金属,仿佛下一秒就会穿肠烂肚从他七窍里喷涌而出。
ICU不让家属随进随出,故而林准和刘蕾站在门外闷热不堪的走廊里揪心地等了几个钟头,眼看着太阳落山天色渐晚,只得慢吞吞地往回挪了。
林准一路上没说话。医院不远,两人目光凝滞步履蹒跚地走到望月公寓门口,一声“出锅喽,真香、真脆!金灿灿的爆米花——”拖着长腔的吆喝,才把林准的灵魂硬塞回躯壳里。
“妈,”他抖抖索索地问,“我爸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