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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山楂球(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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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是傻/逼吗?
林准瞪着蔡才欣的眼睛,心里骂道:“傻/逼。”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不期而至了。
其实蔡才欣人挺不错的,至少在过去的一年零一个月里临八的孩子们都这么认为,不然何来“菜心儿姐”的亲昵称呼?大学也有行政班,但班主任基本都是挂名将军,一年半载见不着一回,“辅导员”就充当了班主任的角色,从注册选课到心理辅导样样都做,同时还得兼顾自己的学业或工作甚至家庭,可谓成天脚不沾地儿。
蔡才欣博士刚毕业,今年入夏才喜得贵子,彼时临八六个班的孩子们还在总群里替她儿子取名,闹得不亦乐乎。
但在林准眼里都成了矫揉造作。
林准记不清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阶梯教室的,也记不得西区楼外的太阳有多热多燥,更记不清从教学楼到宿舍园一路上遭遇了多少用意不明的“准星儿”吆喝。来来往往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似乎都长着同一张面孔,鄙夷的、不屑的、嘲讽的、同情的,亦或情绪复杂难以揣摩的。他低着头走路,每一步都很重很认真。走过这一遭,墙根石头缝儿里的杂草堆中开了多少朵野雏菊,他竟然数了一遍。
程溥阳没有参加年级大会。林准羞得满脸通红的时候他正跟着同样提前请假的孙鑫在动物实验中心给新到货的一批C57小黑鼠称重贴标签。摘下汗湿的塑胶手套之后,他看见老白在“老铁,六六六”群里发的带着大笑emoji的消息,内容是恭喜雷冉星、程溥阳两位巨佬分别荣获国家奖学金和校级一等奖学金,大伙儿要像他们学习,学医的路虽苦但总会苦尽甘来。
总会苦尽甘来吗?
程溥阳面容僵硬地笑了一下。
“校一奖,厉害啊兄弟,”孙鑫笑道,“医学院一共才几个名额,这都能搞到手,厉害厉害。”
程溥阳仍然不着喜色:“嗨,管它呢。”
“去麦香吗?”孙鑫问,“这会儿人少。”
程溥阳摇头:“不去了,我得回寝室有点事。”
然后他心事重重地走了。孙鑫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那个人高马大的影子消失在医学院门口的转角,才不明所以地叉腰舒展了一下筋骨,兀自往麦香餐厅而去。
程溥阳挂念林准,因为刚才他打开朋友圈的瞬间恰好刷新到他新发的一条,内容只有五个字——“再也不敢了”,配图是一个黑黢黢的火柴人,并膝抱头蹲在角落里。
程溥阳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儿。
等到他紧赶慢赶冲进兰楼寝室、推开林准寝室虚掩着的门的时候,才发现屋里只有寇宇一个人,正光着膀子坐在桌沿上,手里横卧着画面绕眼的视频,一边笑一边两条腿来回地晃。
“KY酱,”程溥阳问,“准星儿呢?”
寇宇木愣愣地抬头,一双在脸上占比过大的眼睛瞪得滚圆:“没……没见着。”
末了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年级会之后就没见他了,也可能是去了教室或图书馆。”
“嗯,知道了。”
倘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程溥阳林准一个人闷头钻图书馆,目的是去学习,他是百分之百信的,但现在不敢说了。但他同样也觉得奇怪——林准是什么样的人啊?大名鼎鼎的“准星儿”可是个不挨到火烧眉毛不着急的马大哈,一张笑脸一副火爆性子就敢单枪匹马走天下,倘若突然来个180??大反转,岂不笑话?
程溥阳骑着“心头爱人”在偌大校园里转悠了三个来回,直到食堂关了门,医学院A幢实验楼的人影又渐渐多了起来,才想起望月公寓这个林准落脚的大本营。
可惜并没见着林准板寸影子,就连刘蕾都找不见了。
“老、老姨,”程溥阳问吴文娟,“我那个来这租房子的同学,您见着没?”
吴文娟正忙着给程笑笑布置晚上回家做的练习题,故而没怎么用心搭理,只云淡风轻道:“哦,姓林的那家?昨儿退房走了。”
“走了?”程溥阳咋舌。
“不然呢?”吴文娟提笔在《冲刺中考100天》上画了个半张纸大小的对勾,“他爹人都没了,这地儿自然是住不得了。”
“可是姨夫免了他们的房租啊,”程溥阳连忙提醒,“您想想,她一个孤单可怜的寡妇,回那村里能干什么活儿?这不明摆着把人往绝路上逼么?”
“嘿,这孩子,我哪时候逼她了?”吴文娟画着浓妆的尖细眉毛倏忽一挑,连声音都像从针孔漏斗里塑过形挤出来的,“人家自己要走,至于啥钱不钱的都是客套,懂?再说了一农村寡妇咱跟她计较啥?屁事不懂还一肚子牢骚,照我看呐就是个克夫的主儿,留在这儿反而给咱家招了祸患。”
“可、可是……”程溥阳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啦,”吴文娟又把练习册来回翻了几页,这才转头直视她侄儿的眼睛,“俗话说礼尚往来,她没给咱家半点儿好处,滚回去也不可惜,不是么?”
程溥阳彻底哽住了。
她这是什么话?
所以出身决定命运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他出生贫苦农民家庭就活该处处受限走大街上挨白眼?什么知识决定命运能力成就人生都是狗屁?
不知是天太热还是心里愤懑,程溥阳的脸很快涨得通红。可惜古铜色的皮肤乍一看显不出窘迫和愤懑,只觉得这人周身的气场突然变得像只装满的火药桶,半步也靠近不得。
蝉鸣依然聒噪,像技术低劣的大提琴手班门弄斧,刺耳的噪音在周遭回旋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程溥阳又在玄关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
“回校么?”吴文娟突然说,“不留下来歇歇?”
“不必了,”程溥阳头也不回,“下午还得去实验室。”
其实那是他编的借口。动物实验中心分配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下一步实验操作估计还得等十天半个月之后欧阳教授腾出空来指点。程溥阳木讷地在门口晃了晃,脚底板站立不稳,连连趔趄。
“对了阳阳,我听说你拿了奖学金,”吴文娟又咋呼了一嗓子,“多大数儿?”
程溥阳冷冷道:“六千,搁大城市里不经花,我怕自己理财能力经不住剁手的诱惑,已经全都转给我妈了。”
吴文娟喉咙里发出了啥声响,他没在意。走到楼梯口的转角才隐约听见一句“阳阳,记得再给你妹妹买本练习册啊,这小丫头不管教不行”。他脚底又打了一个趔趄,声音细若蚊鸣地答乐句“嗯”,而后逃也似的蹿下楼了。
人真的可以活得这么悲哀吗?
程溥阳第一次认真琢磨这句话。
“林准,林准。”
那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被他念叨了无数遍。两个单音节字符只需微动嘴唇就能清晰发音。他低着头,目光紧紧锁在运动鞋的系扣上,走一步念一遍,越念越觉得心里发堵、太阳穴胀痛难受。
即便穿着短袖短裤,汗水还是像小河似的淌下来。
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成绩、奖学金、精神食粮,他统统感觉不到了。心里满满塞着的只有那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名字。从前他觉得这个名字代表着属于少年的轻狂意气,因为它已经和那个男孩的面容形成了一对一的条件反射。它是火红的、炽热的、挟裹着青春蓬勃朝气的。那个男孩会笑,身上闪着灿灿的金光,并且似乎会一直这样闪烁下去。可现在呢?现在他正在向一条乌黑冗长的不归路上匍匐踽踽,像星子躲进昏沉的云翳,像熹微晨光藏在浓重的雾霭,像闪着光的金子被裹了厚厚一层泥浆。
他似乎很久没有认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