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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芝士糕(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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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准着急得几乎流泪:“别说了,求您了。”
“唉,反正妈现在的想法是,你喜欢啥咱就去做啥……反正人咋活孬好也是一辈子,对吧?”
林准尽量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同时用力点了点头。
“我还是想读医,”林准说,“妈,您等着,我先前说过的那些话都算话,我向您保证,等我学成归来,就是您长命百岁乐享天年的时候。”
刘蕾眨了眨婆娑的泪眼,也跟着点头。
程溥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望着这对孤儿寡母,鼻子尖儿忽然发酸。于是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一股咸涩的浆液顿时滚进喉咙,呛得他嗓子眼儿里又痛又痒。
“程同学是个好孩子,你俩互相照顾着点儿,”刘蕾说,又招呼程溥阳,“可惜俺们家准准没啥本事,成绩……也就那样,跟你交朋友,怕掉了你的价……”
“没有,阿姨,绝对没有!”程溥阳连忙道,“林准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我很喜欢也很高兴能和他成为朋友。”
他下意识地将“喜欢”两字说出了口。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会儿除了他自己,没人把心思用在琢磨字眼儿上去。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朋友,”他又叨念了一遍,这回像是刻意在宣誓什么,“阿姨,我、我也您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林准,任何方面。”
刘蕾只点了点头,林准的表情却不自觉地一僵。
他硬是憋在心里没吭声。等到两人离开望月公寓走到北街,林准才半咬着牙幽幽道:“老铁……都这么久了,你还是喜欢我?”
程溥阳坚决点头:“当然。”
林准用尖牙咬了咬下唇,额角的汗跟着往下淌。汗水浸湿了眼眶周围,很快就从眼角渗进去,灼热得眼球一阵一阵冒着泪。
临近正午,空气闷得更厉害了。南方的潮闷热是对付像林准这样血统纯正北方人的“杀手锏”,只消一阵儿晴好的阳光外加湖滨的水汽,就能杀灭他大半儿威风。
这些天里林准又瘦了不少,先前的裤腰带得收紧一个空格方能勉强挂在腰间——可惜即使如此,走路的时候仍然摩擦得皮肤又烫又疼。汗水润湿了腰胯,又顺着腿部的肌肉纹理流到膝盖,在方才留下的擦伤周围放肆地波弄着脆弱的神经末梢。
“嘶……”
“怎么了?”
程溥阳对林准发出的各种声音已经形成了内在的条件反射。
林准摇头,说没啥,赶紧回去吧。
路过“青豆”咖啡馆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往里望了一眼。不出所料,Wayne不在店里。没有霓虹效果的门匾逊色不少,仿木质背景和墙角里的杂碎物什也趁势喧宾夺主。北街的行人是少的,咖啡馆里的顾客也是少的,乍一看像间弃置已久的普通出租屋。唯独经年不变的是门口的一处猫爬架,灰蓝色的猫耳形坐台高低错落,铃铛、吊绳和毛线球零碎散落在周遭的角隅里。
可惜没有看见猫。
蝉鸣聒噪的间隙,林准冷不防问道:“老铁,Winter Wing的那只波斯猫怎么样了?”
“都好着呢,”程溥阳回答,“碰巧我三位室友也喜欢,大伙儿正愁宿管不让养小动物呢,它自个儿就送上门来了。”
林准努力牵扯嘴角笑了一下。
“怎么,你也想养吗?”程溥阳问。
林准点了点头,旋即又否认道:“无妨。你知道我仨室友都是啥德行,一个番剧控、一个游戏大神,外加一个书呆子。”
程溥阳尴尬笑笑:“各有千秋,挺好的。”
林准绷了绷嘴,没打算再搭理他。
“我刚才听说——你准备潜心进攻蓝色生死恋?”等走近宿舍园,程溥阳忽然试探道,“我的意思是,别的我恐怕很难帮上忙,但医学专业课——如果你愿意认真学,我绝对帮你,任何方面。”
等来林准略一点头后,又补充道:“当然,皮皮元的那种考试制胜的法子除外。”
林准也不屑:“嘁,谁稀罕学他作弊。”
参加“阳光长跑”的医学院学生大部分已经回到了宿舍园。教育超市门口尽是进进出出的身影,男孩子们手里提着两三瓶汽水,女孩子则抱着各种零食,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溜墙根阴凉地走着。偶尔见着几个后续有比赛项目或者单纯想去教室或图书馆自习的家伙跨上单车,忙不迭地逆着大部队紧赶慢赶。
林准在兰楼楼下再次遭遇了雷冉星。他的书包重得坠到了自行车后座,车筐里还放着一本《人体解剖学图谱》。林准挥挥手打起精神来问了声好,结果他看也没看他一眼,一转头的功夫就蹿上主干道不见了。
林准早习惯了,也不生气。
其实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没有啥特别值得生气的地方了。事已至此,他还能恼火些什么呢?林向兵走了,刘蕾放过了他,程溥阳还是那个程溥阳;书还是厚且难懂,题目还是做不对,成绩单上的红色数字仍然刺眼。兜兜转转一年有余,仅剩的能够刺激他的东西,无非就是关于同性恋和这三个字衍生出的一切了吧。
直至如今,林准仍然拒绝承认。
他做不到像程溥阳那样坦然叙情,也做不到孙鑫那种热烈动情。那两个普通又特殊的男孩子在他看来就是两个永远不能企及的北极星。他只身在浩渺的冰原上踽踽独行,一步一个雪坑,悬着的心如履薄冰——这般模样已经好多年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准突然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彻底坚持不下去,并且诡异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一天似乎不会太远。想到这儿,他心里就一阵儿发怵。坚持不下去是一种怎样的状态?绝望的结局是什么?他会死吗?他都不敢断言。
他真的像置身荒原的孤独旅者一般。倘若回到三个月前,在爱情和未来深陷泥淖的时候,他尚有现实可以作为心灵寄托——可如今支撑现实的顶梁柱猝然断了,跌落进日历的一页,被撕掉后就永远停留在了过去。希望在哪?他还能渴求什么呢?
上楼的时候,林准忽然觉得力不从心。
这种感觉是他前所未有的。他能深切体会到那种心力交瘁的重度疲乏感,仿佛双脚悬空,仿佛身体和灵魂被生生撕裂,仿佛今晚躺在床上闭紧眼睛就永远不会再醒来。他尝试着唤醒骨髓深处的属于本我的潜能,他尝试着害怕,可心像死去了一样,他品味不到害怕,只感觉每走一步都像在攀登万丈断崖,等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后,就放弃所有一跃而下。
林准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对面楼房的阳台护栏。
护栏不算高,像他这样的男孩子攀爬起来简直小菜一碟。他忽然想到了死。死了之后人会上天堂、下地狱吗?会有厉鬼架着他的胳膊往阎罗王面前推吗?古埃及神话里的死神奥努比斯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闪过脑海,但他竟然记住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也不知道它代表着某种求生本能的苏醒亦或更深层次的绝望。
“怎么了?”程溥阳下意识地问。
比起他关心的一切,实验室、奖学金亦或考试成绩,现在身边的人才是真正的灾难。
他学过怎样哄人开心,也刻意搜索过怎么和心仪的同伴儿搭讪甚至“土味情话”,但他唯独不懂怎样安慰。西方有句医学伦理方面的至理名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能凑成多么精微细腻的字眼儿啊,他琢磨不透。
林准仍旧摇头:“没什么。”
程溥阳既想知道又不敢过多询问,他怕自己哪点出错又伤了他的心。林准的精神状态始终是个谜,至少从大一春下学期开始时就这样。程溥阳兀自思索了很久,直到两人攀上五楼的最后一层台阶,才小心翼翼地徐徐开口:“老铁,我们实验室的主题是肿瘤发病的分子生物学机制,要不——”
还没说完,孙鑫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现在他面前:“溥阳溥阳,跟你说个好消息,实验室项目开题报告通过了,咱现在可以着手买耗材和试剂盒喽!”
程溥阳的脚步明显一颤。
“啥时候的事?”他问。
“唔,刚刚收到欧阳教授的电子邮件,”孙鑫倚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灌了一口可乐,“教授说咱的实验设计很好,经费他出——当然还得感谢学长学姐,不然单凭咱俩的脑袋瓜恐怕写不出来这玩意儿。”
“林、林同学,好久不见。”
半年没咋见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秀干净的外貌。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似有些不敢与人对视,和程溥阳与他说话时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林准从额发缝隙里偷偷盯了他好一会儿,脑海里蹦出的词儿仍然逃不开“美少年”三个字。
“还能加人么?”程溥阳若有所思。
“笑话,当然不行,”孙鑫否认,“不过实验室项目有很多,我们这个截止报名了不代表其他团队的也截止了,林同学如果想参加实验室的话,可以去医学院官网上看看。”
林准客套性地点了点头:“好。”
他没想着报名,更没想着和程溥阳成天混在一间充斥着各种瓶瓶罐罐和老鼠味儿的房间里过活。他满心想着的只有专业课程。如果能用这个学期把成绩提上去、补考的科目全部过关,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儿?
想到这里,林准匆匆道了声再见就钻回了自己寝室。屋里没人。他的手指在书架上的蓝皮专业课本上摸了两三个来回,嘴里默默念叨了些什么,自己都没听清。
优异的成绩能拯救一个濒临崩溃的人吗?
至少他现在给自己的答案是肯定的。
林准胡乱往书包里塞了三本书就出了门。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与其说他放下画笔立地成学霸,倒不如自己为自己找了一处心灵寄托。书是沉的,图书馆是半空着的,中央空调的风吹得他太阳穴阵阵发堵。他盯着那些生涩的句子发了将近一个钟头的呆,直到远远听见教学楼里传来的下课铃声,才恍恍地回过神来。
“病理病生,九死一生”果真不是说说而已,他只能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组织化生”、“细胞水肿”、“干性坏疽”,脑海里却仍然一片空白。杂七杂八的思绪像被撬开了洞穴的蚂蚁似的蜂蛹而出,而他的大脑是一块刚出炉的慕斯蛋糕,它们拖妻挈子不顾一切地蚕食着那些蜜糖似的甜味,仿佛未来的一天、一周、一年直到永远都会这样一点一点啃噬下去。
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三天,林准记了一大堆说不出所以然的名词,自以为自己学习成果还算显著,心态也稍稍放轻松了些。
然而现在的轻松明显不是时候。
年级大会上他作为班委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正趴在胳膊上打盹的时候隐约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林准揉着惺忪睡眼,回头嘟囔道:“干啥啊皮皮元,自己玩去。”
“你上榜啦,没看见?”魏真元小声道。
林准皱起眉头:“什么?”
魏真元干脆挺起半个身子,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菜心儿姐刚在讲大一挂科的同学,你瞧,你的学号在幻灯片上面……”
仿佛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林准彻底醒了。
“都跟你们说了多少次,啊?对自己不负责是吧?”蔡才欣姣好的面容、精致的眼妆和黑色吊带裙格外扎眼,纤细笔直的双腿和尖嗓门明显不搭,“2944010713同学,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六班的体委吧?来来来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谈恋爱了还是玩游戏上瘾了?”
林准的脸先变红又变紫,最后变得铁青。
“说!”她盯着林准的脸,嗓门高了几个分贝。
林准想要辩驳,他想大声说自己既没谈恋爱也没沉迷游戏,可这样的解释何其苍白无力啊。医学院总共三百个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视线汇聚在前排正中的一个焦点上。那是三百支利箭呐,就这样莫名其妙硬生生地从背后穿入他的胸腔,贯入肺脏,在心窝里绞得血肉模糊。
他嘴角抽了抽,双唇白得像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