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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柠檬茶(1) ...

  •   林准有很长时间没联系刘蕾了。
      再次打通电话的时候,对面的声音很静,且很空旷,像是从某个宽而深的高架桥下面亦或隧道里传出似的。林准吓了一跳,但刘蕾的声音很平和,平和得甚至让他想起自己在林家村度过的十八岁以前的时光。似乎过去半年的记忆都被突然从她脑海里删除了,似乎某些东西还没开始就已经一眼望到结局。
      “妈,”林准哽咽道,“你在哪?”
      刘蕾说:“我在望月公寓。”
      林准呆愣半晌的功夫,刘蕾又说:“你程叔叔和吴阿姨是好人,见我既不识字兜里又没钱,干脆把咱头些日子租的房继续空出来给我,以后妈可能就长时间……”
      “妈,”林准打断,“咱这样对不起人家。”
      林准说话时声音嘶哑,那调子有点像老朽的沉香木被浸了水又冻进冰窖里,又冷又涩:“欠人情的事儿,做了遭报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说出这句话。他只觉得他们和程浦阳家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关系不能走得这么近。过度的施舍反倒让他在程浦阳面前更加局促而自卑。那天在医院看见程浦阳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种赶紧讲完然后迅速离开的念头,脑海里也一直能听到模糊声音在忽远忽近地盘旋——“你欠他的,你迟早要连本带息地还清楚”。
      林准可不想亏欠程浦阳任何东西。他想,为什么对面的人偏偏是程浦阳呢?为什么他们自打班会那戳到腰间的一指头开始,就没完没了地经历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一切都像糖葫芦上的山楂球似的串在一起。他们,或者说他们在有生之年能够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的人生。
      林准下了晚课之后,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回去望月公寓一趟。一段时间不见,堕落街上的小吃上铺换了几家,崭新修葺的奶茶屋、烧烤摊和甜品站里,孜然粉、牛奶和红焦糖的香味儿在疯狂肆虐。林准注意到公寓楼南门口附近多了一处专门售卖冰糖葫芦的店面,面积不大,但精致且布局创意,取了个古色古香的名字叫做“清河老铺”。路过店门的时候林准刻意放慢了脚步,于是在愈来愈浓的焦糖香和裹蜜山楂亦或圣女果炽热的鲜红里,他的视觉和思绪同时打了个盹儿,那缕挥之不去的香气也就跟着溜进了他的大脑,在某个角落刻下一枚同样炽热而鲜红的火漆印。
      林准忽然想起Winter Wing的汪姐,心里空落落的,憋闷难受。她的故事大概也没用后续了吧?从二十二楼一跃而下之后,再没人知道她生前遭遇过什么,因为直到今天他也没听到关于那件事的任何“官方”的讯息。
      “妈。”
      林准走进逼仄的出租屋:“我是林准。”
      刘蕾坐在床边看手机,半晌儿才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林准就看清了面前这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的面容。她还是喜欢穿大红大紫的衣裳,脸上还是抹着廉价地摊化妆品,眉眼和梨涡也还是过去将近二十年里他熟悉的模样。
      “妈,咱要在这个地方住多久?”
      “等到你出息吧。”
      刘蕾小角度偏头望着窗外。
      “开什么玩笑,”林准的情绪稍稍有些激动,“妈您知道,我读的是临床八年制,六年之后还得在附近医院规培轮转,等到我出息恐怕黄花菜都凉了吧!”
      刘蕾却只是淡淡地笑:“没那么久。”
      林准一愣:“什么意思?”
      刘蕾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在原地换了个坐姿,翘起的二郎腿换成了另一条。樱花苑里白晃晃的路灯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划了一道锋利的痕。
      “先前我觉得你跟你爹一个德行,就是犁不了地的老牛,脚踹鞭子抽都拗不回头来,”刘蕾说,“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我觉得你爹做的没错。”
      “妈,”林准垂头丧气道,“别提我爹了。”
      刘蕾站起来走到林准面前,认真地说:“准准你听着,今后你喜欢做啥事儿,就放心去做吧,妈从今天开始绝对支持你。”
      “……啥?”林准咋舌,“您是指画画?”
      刘蕾点点头:“只要是你喜欢的。”
      我喜欢的?
      什么是我喜欢的?
      林准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儿发昏,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高兴。他不明白一向对他的成绩看重且要求严格的刘蕾为什么忽然180°转变,他猜测是父亲临终前对她讲过些什么,但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
      想着想着,林准竟然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境已经渡过了深渊和低谷,现在已经瞧见了熹微曙光——哪怕那些光亮依然遥远,周遭依然荆棘丛生,黑暗和无端的负罪感仍然在方寸之地侵略蚕食。他以为从深渊里获得救赎真的很简单,他甚至相信自己将要好起来了。
      林准没有住在望月公寓。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林准回到了寝室。
      一进门就觉得氛围有点不对劲,定睛细瞧才发现另外三个室友都趴在书桌上,面前摆着仨硬币竖着也丈量不清的厚重的课本。雷冉星和魏真元在复习白天才讲过的知识;寇宇俨然还没摸索出学习之道,坐在那儿摸摸这本书又翻翻那个本子,虽然心不在焉但就是屁股不挪窝儿,手机也开了飞行模式,几次见他手指想去触碰屏幕,到底还是忍住了。
      “KY酱,”林准把书包往课桌上一甩,转身两条胳膊从背后勾住寇宇的脑袋瓜,“咋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晚了还学习,这是准备跟咱雷大佬叫板的意思?”
      “滚滚滚,”寇宇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到底没能把那两条胳膊从脖颈上捯饬下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浪完一年还有一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跟雷大佬叫板不敢,抱上大佬的大腿还是可以的,”魏真元也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准星儿你记不记得,雷大佬拿了国奖有八千的奖学金……”
      林准斜着眼睛望他,觉得他憨头憨脑拍马屁的样子像极了林家村隔壁大伯家里那只黄毛小京巴。雷冉星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魏真元登时噤了声。
      “这么说来,你们都准备改过自新了?”林准费了好大劲才想起“改过自新”这个词,“KY酱,皮皮元,上学期一个个的整天就知道追番剧打游戏,这会儿见雷大佬拿了奖学金,开始认真学习了?”
      估计是被说中了,这回谁都没说话。
      林准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话有些不妥,或者至少自己讲话的激越情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特殊的洞察力和第六感告诉他,言语最是伤人,此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他连忙换了一副神色,眼帘低垂着,低声下气的样子比魏真元更甚:“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寇宇和魏真元没理会他。
      “你们这是咋了?”林准不依不饶。
      魏真元哭笑不得:“该醒醒了,兄弟,你瞅瞅你那分数,少得还不够喂猫。”
      寇宇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兀自噘了噘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听雷大佬的话。”
      “听他的话?他让你跳楼你也去?”
      可真是条见人就摇尾巴的哈巴狗儿。
      林准本能地想挑衅一句,到底忍住了。
      他觉得没趣,就拿起牙具钻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上没力气——倒也不是肌肉使不上劲,是诸如刷牙洗脸这般简单的日常工作忽然变得不那么容易完成了。林准斜着肩膀,把带着薄荷味泡沫的牙刷叼在嘴里,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就这样站在洗水池的镜子面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发愣,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视野里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像。
      那家伙胳膊上的石膏拆了,但纱布和胸前的绷带仍然纵横交错地缠绕着,边角被碘伏或者紫药水染上了颜色。上身穿着一件纯白的无袖背心,裤子是军绿纯色齐膝短裤,脚底踩着一双45码的深空灰露趾拖鞋,尚能隐约看到脚踝和膝盖上斑斑点点的淤青和疤痕。
      程浦阳,你就算包扎成粽子——林准想——我也只看一眼就能把你从黑压压人海里揪出来。
      程浦阳站在林准的斜后方,一条胳膊不太自然地折叠着,另一只手臂托住肘弯。他似乎在看镜子,但从镜子里看又分明没法和他对上视线。于是林准干脆叼着牙刷一动不动,直到薄荷味牙膏把眼泪都呛出来了。
      “咋,不高兴?”程浦阳问。
      林准口齿含糊地摇头:“唔。”
      “不说没有就是有,”程浦阳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几乎把“蛮不讲理”四个方块字拓印在脸上,“看着我,老老实实承认。”
      “谁他妈稀罕你,”林准嘴硬,“莫挨老子。”
      程浦阳嘴角动了动,却也不生气;攀上林准肩膀的手臂把力道稍稍放松了些,肩胛与脊背的肌肉线条在洗手间昏暗的灯光里深深如凿:“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告诉我。”
      林准把牙关咬紧了些,没吭声。
      “别整天拉着脸色,”程浦阳说,“那么丧。”
      “又不是我想让你看,你可以不看。”
      “你再这样,我就去研究精神病,”程浦阳开玩笑打趣,“等我学成归来,专门给你一对一治病。”
      林准赌气:“姓程的,你他妈才精神病!”
      程浦阳反倒咧开嘴笑了。
      “这样吧,咱俩既然老铁一场,就做个等价交换,你看成不成?”程浦阳的语气里带着些俏皮的可爱,“我先说吧。上回我的确一时冲动想去找赵玉童问个清楚,没想到半路上碰见崔博那个混账东西……那时候我还在北街,没见着赵玉童,反倒是姓崔的先认出我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招呼来一伙小喽啰,算我失策,招架不住是肯定的,可是在北街那犄角旮旯地儿,也找不到个全身而退的办法。”
      “崔博?”林准掀起眼皮,“大伙儿都说你是跟宋财神干架,这话恐怕早就已经风靡医学院了。”
      “不瞒你说,这也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地方,”程浦阳皱起眉头,“当时崔博就自称电竞宋财神,我一开始还觉得纳闷儿,心想他是不是二锅头喝高了——但分明没有,他就是想昭告大家这事儿是宋锋带的头,所以我觉得他似乎别有目的。”
      林准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试探着问:“莫非……是因为Winter Wing的女老板?”
      程浦阳思忖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现实。”
      却忽然转身小角度俯视着林准,背后的光恰到好处地在他身侧画了一道银亮亮的弧线:“且不说这个。准星儿,你答应我一事换一事——所以现在,你心里在纠结什么,该告诉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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