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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柠檬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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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准苦笑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和程浦阳心事的“格局”完全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人家视野宽阔,他就是小家碧玉一枝花。
因为直到现在,他满脑子里想的还是为什么寇宇和魏真元忽然变得那么爱学习了,为什么一向玩得愉快的室友忽然都懒得搭理他了,为什么大家忽然开始这么看重成绩啊奖学金啊这类他潜意识里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被数字量化的“优秀”。他见不得别人在他眼皮底下认真学习,尤其在这“成绩观念”逐渐觉醒的关键时刻——倘若换了雷冉星这样只能让人望其项背的大学霸其实还好,偏偏寇宇和魏真元大一的成绩充其量只能算与他不分高低,而被同水平的人赶超会给他带去很大的挫败感,这对从小到大总是因为成绩优异而被林家村父老乡亲竖大拇指、被七大姑八大姨称作“别人家的孩子”的林准而言,无疑是一台制造压力的永动机。
林准觉得自己几乎得了精神分裂症。
一方面他并不觉得一个人的优秀与否、未来的可能与成就感只能被冷冰冰的数字代替,因为那只是十个阿拉伯字符的自由组合,那不是对于某件事情——无论医学亦或其他兴趣课程——的赤裸裸的热爱。林准是个感性的家伙,至少他自己认为自己是这样的。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极度渴望自己能够获得这种被量化的、能够当做贴身标签一样钉在领口,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医学院小明星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的东西。哪怕它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但人们能够通过它管窥蠡测,能够在形成初步印象时便将他归入“优秀学生”的行列里,能够肯定他曾经做过的努力,哪怕只有一句话或者一个颜色也好。
林准知道这种对关注与褒奖的渴望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并且随着时间和周遭环境的变迁,正像可怕的癌细胞一样疯狂复制,朝着病态和畸形一路狂飙。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根本没法让自己打消那种竞争感,似乎自己生下来就是一件竞争机器,似乎只有在超越、战胜、斩杀这种象征着胜利者的荣誉的字眼里,他的存在之于自己才有价值。
林准就这么站在洗手间里想了很久。
程浦阳继续双手环抱,默默地在他身边站着,竖起耳朵听隔壁寝室的挂钟秒针的滴答声,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直到他忽然听见身边的男孩念叨了一句,字字咬得清晰。
他说:“我想赢。”
程浦阳陡然清醒过来。
“赢是指哪方面?”他貌似不假思索。
“任何方面,”林准仍然把目光杵得笔直,浑身上下只有两片嘴唇在微微翕动,“尤其是成绩。”
“成绩”那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林准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时候有多用力,似乎每个字念出来都变成锋利的刀刃,他要抓起它们再穿上铠甲,然后超越、战胜、斩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获得某种成就,也从未如此渴望被关注和被赞誉。先前的负性事件好像激发了他身体里潜伏许久的某条电路,它们把他骨髓里的血性像点炮仗一样点着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里被强行塞进了另一个灵魂,他没法控制它,因为它太过狡诈诡谲,它操控他的身体,并且将一个念头像染布料一样,一点一点编织在他的记忆深处——
战胜他们。
不惜十倍百倍的血汗。
“我想考过他们,”林准目光凝滞,嘴里机械性地重复着相同的语意,“我不能输给KY酱和皮皮元,我要均绩超四,我要……”
说着,心里好像呼啦啦烧起了一簇火。
程浦阳听着,心里猛一收紧,又猛一放松。他感觉有股说不清的暖流在顺着神经线往上爬,爬过胸腹、爬上脖颈,最后钻进脑髓深处。
可不是吗?林准正在经历一场关于自我定位的战争,或者说某段艰难的“觉醒期”也好。程浦阳努力想体会开心的感觉,因为面前的男孩终于变成了一年前他渴望他成为的模样——执着、上进,知道成绩和荣誉称号的必要性,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
可他根本开心不起来。
“你不要。”
程浦阳低低地制止,旋即从身后将面前的男孩儿轻拥入怀:“听我的,现在别想那么多,好吗?”
体温绞缠的一瞬间,程浦阳终于明白了。自己所执着的本就是林准这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何一个与他样貌亦或性格类似的替代品。即便自己也曾发狠儿讲过气话,即便现在林准已经有了女朋友,他也基本肯定他在性取向这方面与自己并非同道——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程浦阳当然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林准真心接受雷冉雪那封稚拙的告白信,他岂能因此就与这份情愫一刀两断?
出乎意料地,林准没躲。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随叫随到,”程浦阳顿了顿,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遇到各种方面的麻烦都可以找我。”
林准点点头,目光少气懒言地停留在洗手台某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上。程浦阳看起来是好心的——至少仅凭这三言两语尚不能判断他有没有别的意图。林准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不知道是因为程浦阳,还是雷冉雪,亦或其他杂七杂八的琐事儿。
“她怎么样?”程浦阳忽然问。
林准一愣:“谁?”
“雷冉星的妹妹,”程浦阳说,“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也跟大B哥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
他明显有些犹豫,尤其是念到“学霸”这个敏感词语的时候。他注意留心林准的表情,果然从那张半边泊在灯光里的脸上窥见了不同寻常的表情——程浦阳说不清那是悲伤还是激越,但他肯定他的情绪在剧烈起伏。于是在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的暗示下,他突然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起来。
“雷冉雪在咱后面一届临床学生里也算数一数二,”程浦阳的语气似乎有些下定决心的意味,“大B哥说,高中时候她基本不需要怎么用功就能轻松卫冕学习成绩第一名,并且入学军训的绩点也接近满分,现在据说像什么高数、有机之类的科目,只需要调出高中超前学过的知识就能轻松搞定……”
“停,打住,”林准哑着嗓子苦笑,“别说了。”
程浦阳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番七分假三分真的添油加醋算是取得渴望的成效了。他仍然拥着林准,故而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肩膀和脊背在小幅度地颤抖。他也觉得自己很残忍——和一个心境跌落深渊的男孩儿吹捧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孩子难道不残忍吗?程浦阳知道自己在慢性杀人,可某种意志驱使他不得不这么做。
“上次分子医学实验的展示幻灯,也是她帮你做的?”程浦阳把声音放低了些,“我听老白说,你演讲得很成功,大伙儿还给你鼓起了掌。”
“当然不是,”林准有些着急,“她只是帮我修改过一些细节而已,绝大部分还是我自己做的。”
程浦阳抿嘴笑了一下:“我知道。”
“靠,你倒好意思跟我提起这事儿来,”林准嗔怒道,“要不是那天着急着去医院看你,我还用得着雷冉雪帮我?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让小爷来做,简直大材小用!”
林准说着说着,语气明显亢奋不少。
假怒差点儿成了真怒。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直到程浦阳的腕表发出整点报时的声音——已经到了夜里十二点,周遭寝室里的学生大多已经入睡,再在卫生间大吵大闹似乎有些不妥。
林准话说完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火也差不多燃尽了。他用掉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程浦阳臂弯里挣脱出来,又重心不稳地向前趔趄了几步,然后双手扶着洗手台站住了。
他的脸和镜子里的那张半身像贴得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镜子里那个面色惨淡、表情漠然、发型凌乱的男孩儿。他似乎比前段时间更瘦了些,全身似乎只靠一根节节凸起的脊柱外加两根麻杆儿似的胳膊支撑,锁骨和脖颈上的肌肉明显凸起且投影锐利,似乎有只被禁锢在皮囊之内的怪兽,就要刺破皮肤钻出来似的。
“要不要加入课程群?”程浦阳试探道,“就是那种十来个人组建的学习群,里面不定期会发布一些学习资料,或者平日里大家隔着屏幕唠嗑唠嗑也蛮有意思。”
林准没趣地撇撇嘴:“你带我进吧。”
“我不行,我不是管理员,”程浦阳摇头,“年级里这样的学习群有十多个,现在加入应该还来得及——可惜精神食粮的大伙儿课程分散,主讲老师也不一样,不然咱内部搞一个学习资料分队应该更好。”
林准只是木讷地点头:“是啊。”
心里却想:我在精神食粮里待着干什么?做个笑柄让你们整天看乐呵吗?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大伙儿都知道我是雷冉星亲妹妹的男朋友,也是精神食粮里成绩垫底的学渣。
这该死的成绩——林准咬牙切齿地想——他甚至对自己抱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念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走不出这个死胡同,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渴望以攀比获得快感,更痛恨自己为什么永远更渴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这样钟摆似的在两个极端之间被摇来晃去:一面是低沉到泥土里的极端自卑,一面是永不服输的年少的热血——而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穹顶,是他从前不感冒、现在不喜欢,并且很有可能在未来很久很久的时间里也不会真正热爱的临床医学。
像是一个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死循环,难以名状的痛苦宛若荆棘锁链似的交织着缠进他的□□、血脉、骨髓,然后在每个夜晚最寂静的时分破茧而出。
“加群干啥?拉低我们的均绩吗?”
“不行就是不行,别他娘的装逼。”
林准看到这条来自群主的消息的时候,他正坐在清河老铺靠窗的一排临时歇憩的桌凳上。面前的落地窗宽敞明亮,堕落街来往的行人和非机动车在面前来回穿梭,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在汽笛嘈杂的背景乐里显得格外洪亮。十月中旬刚刚过半,窗户一角已经提早贴上了万圣节的南瓜灯笼贴纸,更添店内天花板上横七竖八交织着的蜜色装饰灯,以及弥散在空气里的《乡间小路》的曲调,氛围感格外浓重。
清河老铺的冰糖葫芦是美味的——林准想——他们使用的红焦糖的质量要比Winter Wing好上一些,工艺也更加精湛;尤其对半切开的山楂之间的那团甜枣泥亦或豆沙,更是画龙点睛之笔。林准听周遭的老客人谈论,说自打夏天清河老铺在望月公寓南门开业大吉后,来店的顾客就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可惜他现在没心思品尝冰糖葫芦的味道。林准垂头丧气地望着手机屏幕,拇指狠狠地按在那条刺眼的消息上,缄默许久,忽然在对话框里敲出了一串儿。思忖很久之后点击发送,收到的确是一个红彤彤的感叹号。
“对方已把你移出群聊。”
林准竟然笑了:“真他妈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