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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深夜,林府西跨院。
黛玉倚在窗前,看着庭中梧桐在秋风中簌簌作响。月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素白的寝衣上,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肩线。她手中握着一块温润的黑色矿石——这是从矿场带出的唯一纪念,粗糙的表面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青雀悄然推门而入,将同福客栈之事细细禀报。
当听到卢凌风最终理解并支持她的决定时,黛玉嘴角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如石子投入静湖,漾开圈圈涟漪。待听说苏子庸改名苏无名,并随赵羽赴琼州时,她眼中闪过明亮的钦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苏先生当真洒脱。”黛玉轻叹,“抛却功名,为民请命,这才是读书人的风骨。”
雪雁端来安神茶,闻言小声嘟囔:“小姐还说别人,您自己不也是……那些嫁妆,可都是夫人一件件为您攒下的。”她眼圈微红,“夫人若知道您就这样变卖了,该多心疼……”
黛玉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她垂眸看着茶汤中浮沉的枸杞,声音轻柔却坚定:“娘亲若在天有灵,知道女儿用她留下的东西救了数千将士的家眷,助了边关防卫,只会欣慰。”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漫天星辰,“这世间苦难太多,我一人的力量虽小,但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至少今夜之后,琼州会有几千户人家,因这七千两银子能吃上饱饭;至少北境的将士,能多几件护身的甲胄。”
“这就够了。”她最后轻声说道,像是对雪雁等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夜深了,紫鹃和雪雁服侍黛玉安寝。青雀却未歇息,她与守在院外的林安对视一眼,悄然向书房走去——有些事,小姐说得轻描淡写,但他们必须向老爷禀明详情。
此时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如海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听完青雀和林安的详细禀报,手中的茶盏久久未动。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沉的思量。
“北境冠军侯卢凌风……”他缓缓放下茶盏,“……长平长公主的独子。”
“是。”林安补充道,“奴才观察,卢公子对小姐似乎……格外上心。在矿场时便多次探问小姐安危,客栈重逢后更是关切非常。”
青雀也道:“唐掌柜言语间亦有撮合之意,提及小姐时总要看卢公子反应。”
林如海不置可否,手指轻叩桌面。他的关注点显然不止于此:“你说,唐婉是长公主麾下亦安商队的大掌柜?此次铁矿石之事,是他们谋划已久的‘摘桃’计划?”
“正是。”青雀点头,“唐掌柜坦言,他们盯南山矿场已有一年有余,只因开采不易才暂未动手。此次借甄家偷采之机,黄雀在后。”
林如海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黄雀在后’。长公主远在北境,却能对江南矿场了如指掌,布下这等局面……”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朦胧的庭院,“这些年,朝中都道长公主远嫁北境后安分守己,专心相夫教子。如今看来,只怕这位殿下,从未真正放下过当年之事。”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林安,你可曾留意北境的民生?”
林安略一思索,正色道:“老爷,奴才通过大乾日报,以及曾跟随叔父在边境停留数日,当日所见所闻,确与江南、边关内大不相同。北境的宣城街道整洁,市集繁荣,百姓面色红润,少见饥馑之色。更难得的是,无论汉民还是胡商,皆可自由交易,税赋明码标价,无人敢肆意盘剥。”
“军备呢?”
“守卫城门的兵士甲胄鲜明,精神抖擞。奴才曾见一队骑兵出巡,马蹄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林安顿了顿,“唐掌柜曾无意中提及,北境三十万军民,军饷从未拖欠,冬季棉衣、炭火皆按时发放。”
林如海沉默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是吧,连你一个过客尚且有如此感悟,这可不简单呀,好一个长平长公主……好一个镇北侯。”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反观江南,甄家私采矿山、偷运禁物;琼州水军军饷被层层克扣,将士家眷饥寒交迫;各地赋税年年加重,流民渐增……”他苦笑一声,“更别说朝中,太上皇沉迷享乐,大修宫苑;今上猜忌成性,任用奸佞。这大乾的天下,怕是真要乱了。”
青雀和林安垂首不敢接话。
林如海忽又问:“卢凌风被追杀之事,他们,可查出头绪?”
“卢公子避而不谈,但唐掌柜私下透露,追杀者用的是军中制式弩箭,配合默契,绝非普通匪类。”青雀压低声音,“而且他们一路南下,沿途关卡盘查突然严密,似是有人提前布置。”
“军中制式弩箭……”林如海眼中寒意骤起,“能调动军队截杀镇北侯世子、长公主独子,这天下有几人?”他不必说出那个名字,书房内的空气已然凝滞。
许久,林如海挥挥手:“你们退下吧。今夜之事,不可再对他人提及。”
“是。”
书房门轻轻合上,烛火跳动了一下。林如海独坐案前,望着跳动的火焰,一夜未眠。
案头摊开的,是各地同窗的书信往来、以及近期送来的官府内参文章——江南米价飞涨,西北旱情严重,东海倭寇频频扰边……而朝廷的应对,除了加税便是敷衍。
他又想起女儿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想起她变卖嫁妆时毫不犹疑的神情。这个从小体弱多病、被他呵护在掌心的女儿,竟比他这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父亲,更早看清了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林如海喃喃念着这十字,忽觉讽刺。他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官至三品,自诩清流,可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是随波逐流,明哲保身。
而今,女儿用行动给他上了一课。
帝王选择谋士,谋士又何尝不在选择明主?若这江山注定要易主,他林如海,该站在哪一边?
烛火燃尽,天边泛起鱼肚白。
林如海终于缓缓起身,推开窗,晨风带着凉意涌入。他望着渐亮的天色,眼中似乎终于有了决断。
同一深夜,扬州城外乱葬岗。
乌云蔽天,残月如钩,鸦声凄厉。
荒草丛中,两道诡异的身影悄然而立——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两人衣衫褴褛,面容却笼罩在一层朦胧雾气中,看不真切。
“乱了,全乱了。”癞头和尚声音嘶哑,如破风箱鼓动,“绛珠仙草未按命簿泪尽而亡,反倒助起边军,插手人间政局。神瑛侍者更是离谱,还有北境的,一身真龙之气搅乱天下,这大部分的命数……全脱轨了。”
跛足道人掐指推算,面色越来越难看:“警幻仙子方才传讯,太虚幻境中‘薄命司’的名册正在消散。若让这些人继续下去,红楼一梦的因果就要彻底崩塌。”
正说着,空中忽有五彩光华流转,一道虚幻的倩影徐徐浮现。那女子容貌极美,却眉目冷峻,周身缭绕着若有若无的仙气,正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
“参见仙子。”一僧一道连忙躬身。
警幻仙子虚影飘浮空中,声音空灵而冰冷:“本座方才以入梦之术扰动林黛玉神魂,在她灵台种下一缕‘离魂煞’。此煞会引动她先天不足之症,令其缠绵病榻,日渐虚弱。”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只是这方天地法则限制,本座不能直接干预过多,否则反噬难当。”
跛足道人忙问:“仙子之意是……”
“明日你二人前往林府,以化缘为名接近林黛玉。”警幻仙子冷声道,“那‘离魂煞’遇你二人法力便会发作,届时你们便说她是邪祟缠身,需出家修行方可化解。若林家不从……”她眼中寒光一闪,“便让林如海‘突发急症’,父女二人同赴黄泉,重归命簿安排!”
癞头和尚犹豫道:“可那林如海毕竟是朝廷重臣,他的官邸毕竟还有大乾气运庇护,若他阻拦……”
“大乾王朝根基不稳,ta的气运不足为惧。”警幻仙子虚影渐淡,“尽快了结此事,拨乱反正。红楼命数,不容更改……”余音袅袅,身影已消散在夜风中。
一僧一道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诡异的红光。
次日清晨,林府大门外。
卢凌风一身天青色锦袍,腰系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石阶下,手里提着礼盒,竟有些手足无措。唐婉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少主,您这是去见未来岳丈,又不是上战场,紧张什么?”
“婉姨!”卢凌风耳根泛红,深吸一口气,“我只是……不知林大人喜好,怕礼数不周。”
唐婉笑着替他整了整衣襟:“放心,林大人是明理之人。你和这林小姐,先是美女救英雄,又是英雄救美的,这种缘分妙不可言,这份情谊比什么礼物都重。”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待会儿见了林大人,记得多听少说,问什么答什么,别犯倔。”
门房通报后,两人被引入花厅。林如海已等在那里,一身家常黛蓝直裰,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审视。他昨夜虽未眠,此刻却不见疲态,反而神采奕奕。
“晚辈卢凌风,见过林大人。”卢凌风躬身行礼,姿态恭敬。
唐婉也在一旁简单行礼。
林如海微微一笑:“二位不必多礼。坐,都坐。”
他目光在卢凌风身上停留片刻,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英气勃发,虽略显拘谨,却不失磊落气度。心中先有了三分满意。
寒暄几句后,林如海便开始看似随意的考校。问经史,卢凌风对答如流;问兵法,他见解独到;问民生,竟也能说出些切实之策——虽稍显稚嫩,却可见是真正思考过的。
“听闻卢公子曾在北境领军,不知对当前边关局势有何看法?”林如海端起茶盏,状似无意地问。
卢凌风正色道:“北境如今防线稳固,蛮族不敢轻犯。然隐患在于,朝廷连年削减各地的军粮饷,冬衣兵器也时有短缺。长此以往,恐伤将士之心。”
“哦?”林如海挑眉,“朝廷年年拨付边饷,何来短缺之说?”
卢凌风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唐婉的叮嘱,更想起黛玉变卖嫁妆的义举,最终诚恳道:“晚辈不敢妄议朝政。只是亲眼所见,北境、琼州水军将士的困苦……何况,若非走投无路,琼州水军何必愿冒死劫掠官船?”
林如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少年耿直,却知分寸,更难得有同理之心。
唐婉见气氛有些凝重,忙笑着打圆场:“林大人,少主年轻,说话直了些,您多包涵。其实我们今日来,一是感谢林小姐救命之恩,二来也是补上昨日寿礼。”她示意卢凌风,“少主,还不给林大人敬茶?”
卢凌风连忙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许是紧张,手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烫得他指尖发红,却强忍着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奉上:“祝林大人福寿安康。”
林如海接过茶,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这少年,倒是实诚。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一阵骚乱。管家林福慌张跑进来:“老爷,不好了!门外来了个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硬闯进来,说要度化小姐!还说、还说小姐被邪祟缠身,若不皈依,性命难保!”
林如海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拦不住吗?”
“拦不住啊!那两人邪门得很,护卫一近身就被震开,已经往小姐院里去了!”
林如海再顾不得其他,快步向外走去。卢凌风闻言,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唐婉拦都拦不住。
黛玉院外已乱作一团。
几个家丁倒在地上呻吟,一僧一道旁若无人地向闺房走去。那和尚手中托着个破钵,道人持着柄秃拂尘,看似步履蹒跚,却诡异得快,眨眼已到廊下。
“站住!”林如海厉声喝道,“光天化日,擅闯官邸,你们眼中还有王法吗?”
癞头和尚转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林如海,咧嘴一笑:“这位施主,令千金被邪祟附体,贫僧特来度化,此乃功德,何来擅闯之说?”
“胡言乱语!”林如海挡在门前,“我女儿好好的,何须你们度化?再不离去,休怪本官不客气!”
跛足道人摇头叹息:“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说着,抬手一挥,一股无形气劲直扑林如海!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疾掠而至,银枪如龙,精准点在气劲中央!
“铛——!”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卢凌风持枪挡在林如海身前,枪身微颤,虎口迸裂渗血,却一步未退。
“嗯?”一僧一道同时转头,眼中闪过惊疑。
卢凌风长枪一振,眼神锐利如刀:“何方妖人,在此装神弄鬼!”
癞头和尚仔细打量他,忽然脸色大变:“真龙之气?!你、你是……”
话未说完,跛足道人已厉喝出手:“管他是谁,阻我大事者,死!”拂尘化作千百道白丝,如毒蛇般缠向卢凌风!
卢凌风不退反进,长枪舞出漫天银光。他枪法得自父亲镇北侯真传,又在边关历经血火锤炼,此刻全力施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枪影与拂尘丝碰撞,发出嗤嗤声响,白丝不断断裂。
“这小子有古怪!”癞头和尚也加入战团,破钵凌空飞出,发出嗡嗡怪响。
卢凌风以一敌二,渐感压力。这两人的武功路数诡异阴邪,劲气中带着腐蚀之力,他的枪法虽精,内力却有所不及。肩伤未愈,此刻又隐隐作痛。
眼看就要不支,他胸中忽有一股热流涌起——那是穿越时带来的盛唐气运,结合今生的大乾王朝真龙气运,平日潜伏,此刻受激自发!一股煌煌如日月的威严气势从他身上爆发开来!
“吼——!”
恍惚间,似有龙吟震天!卢凌风身后,一道金色龙影一闪而逝,张牙舞爪扑向一僧一道!
“啊!”两人如遭重击,同时喷血倒飞,周身冒出缕缕黑烟。癞头和尚骇然尖叫:“真龙天子?!乱了!全乱了!”再不敢停留,与跛足道人化作两道黑烟,仓皇遁走。
金龙虚影在空中盘旋一圈,转头看向林如海——那一瞬间,林如海清晰看到,龙目中有灵性般的光芒闪过。随后金龙化作金光,投入黛玉闺房。
几乎是同时,屋内传来紫鹃惊喜的喊声:“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卢凌风拄着枪喘息,茫然四顾:“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在体内流转,击退了敌人,却未见什么异象。
林如海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深深看了卢凌风一眼:“无事,贼人已逃。”他上前扶起卢凌风,“卢公子又救小女一次,林某感激不尽。”
花厅内,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打斗痕迹已被迅速清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是空气中残余的肃杀气息,以及林如海眼中尚未散尽的寒意,提醒着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诡异的袭击。
林如海抬手示意唐婉:“唐掌柜,小女方才受惊,可否劳烦你去后院看看?她自幼体弱,怕是要好生安抚。”
唐婉会意,知道这是林如海有意支开自己,要与卢凌风单独谈话。她看向卢凌风,递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温声应道:“林大人客气了,我这就去。”说罢盈盈一礼,随丫鬟向后院而去。
厅内只剩下林如海与卢凌风二人。林如海重新坐下,示意卢凌风也坐,亲自执壶为他斟茶。茶汤澄碧,热气袅袅,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一片温润水汽。
“卢公子,”林如海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平缓,“今日之事,多亏你及时出手。若非你及时救援,后果不堪设想。”
卢凌风忙道:“林大人言重了,保护林小姐本就是晚辈该做的。”
“该做?”林如海微微一笑,“这世上该做的事多了,真正去做的人却少。”他轻啜一口茶,话锋一转,“方才你曾提到,打算回京后禀明南山矿场之事?”
卢凌风正襟危坐:“是。甄家私采精铁、偷运禁物,此乃重罪。晚辈既已撞破,理应上报。”
林如海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轻触,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眸看向卢凌风,那眼神看似温润,却似能洞穿人心:“卢公子,你今年多大?”
卢凌风一怔:“虚岁十八。”
“十八岁,”林如海缓缓点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老夫当年金榜题名时,也是这般年纪,满心想着致君尧舜,济世安民。”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自嘲,“可这官场啊……比你想的要深,要浑。”
卢凌风沉默听着。他知道林如海要说的,绝非表面这些。
果然,林如海继续道:“你说要禀报甄家罪行,那么老夫问你几个问题,你可愿如实回答?”
“林大人请问。”
“第一,你说甄家私采精铁,证据何在?那些铁矿石如今又在何处?”
卢凌风语塞。铁矿石已被北境运走,这如何能说?
林如海不待他回答,又问:“第二,你说要禀报,是向谁禀报?工部?刑部?还是直接上达天听?”
“自然是按程序……”
“程序?”林如海轻笑,“工部尚书是甄家姻亲,刑部侍郎收了甄家三处庄子。至于上达天听——”他目光微冷,“你可知道,如今递到御前的奏章,十之八九要先过司礼监?而司礼监掌印太监,去年收过甄家一尊三尺高的赤金弥勒。”
卢凌风脸色渐白。
“第三,”林如海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如针,“你可知为何有人要追杀你?为何运河沿路层层关卡都在找你?”
卢凌风猛然抬头。
林如海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长平长公主的独子,是镇北侯的继承人。有人不想让你活着回京,更不想让你——有机会说出任何不该说的话。”
书房内一片寂静。窗外秋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静得骇人。
良久,卢凌风涩声问:“那依林大人之见,晚辈该当如何?”
林如海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卢凌风,望着庭院里那几竿青竹,缓缓道:“老夫为官二十余载,从一个七品编修做到三品巡盐御史,见过太多,也经历太多。这官场之道,有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要在灰处求存,在隙中求生。”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卢凌风身上,那眼神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卢公子,你一片赤诚,老夫欣赏。但赤诚需有智谋相佐,否则便是匹夫之勇,害己害人。”
卢凌风起身,深施一礼:“请林大人指点迷津。”
林如海走回座位,示意他坐下,这才徐徐道:“老夫有一策,或许能解你眼前困局,亦能为北境、琼州将士谋一条生路。”
“请赐教。”
“你回京后,不必提被追杀之事——打草惊蛇,反而不美。”林如海手指轻叩桌面,节奏平稳,“你只说南下途中,偶然发现几艘形迹可疑的货船,一路追踪至南山附近,见有大量矿工进出,疑是私采。后又发现那艘被劫的运军饷官船,竟也泊在附近码头。”
卢凌风眼睛一亮。
“至于军饷下落、铁矿石去处,你一概不知。”林如海继续道,“你只是疑心甄家借押运军饷之名行私运之实,故特来禀报。你为人臣子,既有所疑,理当上奏,至于真伪如何,自有朝廷查明。”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你只是‘怀疑’,并非‘指证’。言辞之间,要给甄家留有余地,也给朝廷留有余地。”
卢凌风仔细琢磨,越想越觉得此计精妙。如此一来,既揭露了甄家,又保全了自己——无实据,便无反坐之罪;留余地,便不易遭反扑。
“可若朝廷派人查证,发现南山矿场已被搬空……”卢凌风仍有疑虑。
“那便是甄家做贼心虚,提前转移赃物。”林如海淡淡道,“朝廷若要深究,甄家为了脱罪,必会上下打点。这些打点的钱财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中来。若能借此追回部分,补偿那琼州水军,岂非善事?”
卢凌风心中豁然开朗。他起身再次行礼:“林大人深谋远虑,晚辈受教。”
林如海扶起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意:“卢公子,你忠君爱国,老夫深知。但忠君不等于愚忠。若朝廷英明,自会严惩甄家,整顿吏治;若朝廷……”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若朝廷执意维护甄家,那便是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届时该当如何,卢公子自能明断。”
这话说得含蓄,卢凌风却听懂了其中深意。他望向林如海,只见这位巡盐御史神色平静,眼中却有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无奈。
“老夫再送你一句话,”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温和下来,“这世上有些路,不是你想走才走,而是你不得不走。有时命运推着你往前,你以为是选择,其实早无退路。”
卢凌风心中一震,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分明。
正说着,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老爷,午膳备好了,小姐问是否现在传膳?”
林如海扬声应道:“传吧。”转头对卢凌风笑道,“卢公子若不嫌弃,便在寒舍用顿便饭。也算老夫聊表谢意。”
卢凌风原本以为谈话结束就该告辞,不想林如海竟会留饭,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窃喜——那是否意味着,还能再次见到林小姐?
后院闺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黛玉已换了身家常衣裳,月白褙子配浅青马面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斜簪一支白玉步摇。她靠在窗边榻上,脸色仍有些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唐婉坐在她对面,两人之间的小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壶花茶。
“唐姐姐今日怎有空过来?”黛玉亲自执壶为唐婉斟茶。
唐婉接过茶盏,笑道:“林大人让我来看看你。方才那番惊吓,可好些了?”
黛玉轻轻摇头:“我没事。倒是卢公子……他又救了我一次。”她抬眼看向唐婉,眼中有关切,“他的伤如何了?今日动手,可曾牵动旧伤?”
唐婉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少主年轻,恢复得快,已无大碍。倒是林小姐如此关心,少主知道了定然欢喜。”
黛玉脸颊微红,别开视线:“救命之恩,理应关心。”
唐婉抿嘴一笑,不再打趣,转而道:“说起来,我真是佩服林小姐。那日在矿场,你改良工具、组织人手,条理分明;后来变卖嫁妆资助边军,更是胸怀大义。这样的胆识才智,便是许多男子也不及。”
黛玉轻叹:“唐姐姐谬赞了。我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倒是姐姐你,掌管偌大商队,走南闯北,周济百姓,才是真本事。”
“我算什么本事,”唐婉摇头,“不过是跟在公主身边,学了些皮毛罢了。”她看向黛玉,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林小姐若有机会去北境看看便知道,那里与这南边大不相同。女子可以经商,可以读书,甚至可以入府衙办差——只要你有才干,便能得到施展。”
黛玉眼中闪过亮光:“当真?”
“自然当真。”唐婉笑道,“公主常说,天下英才,男女各半。若只许男子建功立业,岂非浪费了一半人才?所以在北境,女子若有才学,一样可以入学堂、考功名、入府衙。虽然还不能与男子完全平等,但比起江南,已是天壤之别。”
黛玉听得入神,手中茶盏都忘了放下。她自幼读书,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不涉猎,常感胸中抱负无处施展。如今听唐婉说起北境情形,心中那团火又燃了起来。
“公主殿下……真是奇女子。”黛玉轻声道。
“是啊,”唐婉点头,“公主常说,她母亲当年能君临天下,凭的不仅仅是身份,而是才干。女子若要被人尊重,先得自己立起来。”她顿了顿,看向黛玉,“林小姐,以你的才学,若只困于闺阁,实在是可惜了。”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北境新政聊到江南民生,从商事经营聊到朝局动向。唐婉惊讶于黛玉的见识广博,黛玉则钦佩唐婉的干练务实。不知不觉,竟聊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丫鬟来问是否备膳,两人才恍然回神,相视一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午宴设在花厅旁的小暖阁里。菜式不算奢华,却样样精致: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文思豆腐、翡翠虾仁,并几样时蔬小炒,一盅火腿鲜笋汤。
林如海坐主位,黛玉坐他右手边,卢凌风坐左手边,唐婉则挨着黛玉坐下。四人围坐一桌,气氛倒比想象中轻松。
“都是些家常菜,卢公子莫要嫌弃。”林如海举箸示意。
卢凌风忙道:“林大人太客气了,如此盛情,晚辈感激不尽。”
席间,林如海不再谈朝政局势,反而问起北境风土人情。卢凌风渐渐放松,说起草原风光、边关军民,眼中有了光彩。黛玉静静听着,偶尔插问几句,问得都在关键处,显是真正懂行。
林如海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满意。
席间,林如海借故公务先行离席,唐婉也识趣地说要去后厨“偷师”,转眼间,花厅里只剩下卢凌风与黛玉二人。
这是卢凌风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清清楚楚看见黛玉的女儿装扮。
她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外罩浅青比甲,头发梳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簪着一支白玉簪。脸上仍有几分病后的苍白,却更衬得眉眼如画,唇色如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光里,清丽不可方物。
卢凌风只看了一眼,便慌忙低头,耳根烧得通红。从前官船初遇,她男装打扮;后来在矿场,她满脸煤灰;如今这般模样,竟让他心跳如鼓,话都不会说了。
倒是黛玉落落大方,执壶替他斟茶:“卢公子伤势可好些了?”
“好、好多了。”卢凌风接过茶盏,指尖不小心触到她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茶盏险些打翻。
黛玉抿唇轻笑:“公子不必拘谨。说起来,我还要谢你两次救命之恩呢。”
“不不,是我该谢林小姐。”卢凌风终于找回了声音,“若不是小姐相救,我早就……而且小姐变卖嫁妆资助边军,这份胸怀,卢某敬佩。”
黛玉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我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比起苏先生抛却功名远赴琼州,比起唐掌柜经营商队周济军队和百姓,我这点作为,实在算不得什么。”
“小姐莫要妄自菲薄。”卢凌风正色道,“矿场之中,若非你改良器械、组织人手,大部分矿工未必能逃出;琼州水军若无你那七千两银子和治策,今冬不知要多死多少人。这世间苦难,非一人之力可解,但若人人皆如小姐这般‘做一点是一点’,何愁天下不太平?”
黛玉抬眸看他,眼中泛起暖意:“不想卢公子竟懂我。”
两人相视一笑,先前那点生疏尴尬悄然消散。
用罢午膳,卢凌风起身告辞。临行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天然玉石,形如小鱼,温润生光。
“林小姐,”他双手奉上,声音有些紧张,“此玉是我……前阵子在狼居胥山所得,乃一对天然太极双鱼玉石。一枚送给了我母亲,这一枚……我想赠予小姐,作为及笄之礼。”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此去神京,路途遥远,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小姐珍重,他日……他日若有机会,卢某定当再来拜访小姐。”
黛玉看着那枚浑然天成的玉石,又抬眸看向卢凌风,少年眼神诚挚,耳根依旧红着,却努力挺直脊背,不让自己显得局促。
她伸手接过,指尖拂过玉石,轻声道:“多谢卢公子。此石头我收下了,也请公子一路保重。”她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这里面是我昨夜抄的《金刚经》,赠与公子。愿佛祖保佑,公子以后都平安顺遂。”
卢凌风郑重接过,贴身收好。两人站在门边,秋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一时无言,却有种难言的暖意在空气中流转。
直到林如海的脚步声传来,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分开些许距离。
“卢公子要走了?”林如海笑着走来,“今日仓促,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林大人言重了。今日叨扰,是晚辈之幸。”卢凌风行礼告辞。
林如海与黛玉亲自送出二门外。看着卢凌风和唐婉远去的背影,林如海忽然轻笑:“还看呢?人都走远了。”
黛玉脸颊微红,娇嗔:“爹爹!”
林如海笑着摇头,眼中却满是欣慰。
回码头的路上,卢凌风一反常态,话多了起来。
“婉姨,林大人真是深谋远虑。他那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唐婉骑马与他并行,闻言笑道:“探花郎的名声岂是虚的?林大人若没这点本事,也坐不稳巡盐御史这个位置。”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少主,你可知道林大人为何如此尽心指点你?”
卢凌风一怔:“不是因为我救了林小姐……”
“救人是恩情,还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唐婉摇头,“林大人这是在下注。他看中了你的身份,看中了公主,更看中了……未来的可能。”
见卢凌风似懂非懂,唐婉也不深说,只道:“总之,林大人的计策确实高明。你按他说的做,既能保全自身,又能打击甄家,还能为琼州将士争取一线生机。至于其他……”她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到了码头,商队的船支已准备就绪。唐婉试了试风向,笑道:“是顺风。看来老天都在帮咱们,此去神京,定能一帆风顺。”
卢凌风站在船头,回望扬州城。暮色渐合,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他想起林府那顿便饭,想起黛玉接过玉佩时微红的耳根,想起林如海深邃的目光……
“婉姨,”他忽然问,“你说林大人他明明知道……知道母亲的事,却还愿意指点我,这份胸襟…………”
唐婉笑了,心道:探花郎哪里是指点,分明是给你这愣小子下套呢。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
她望向北方,眼中闪过锐利的光:“林大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选择。”她转头看卢凌风,笑容里有了深意,“少主,你只管往前走。有些路,走着走着,同路人自然就多了。”
官船缓缓离岸,顺风北上。江风猎猎,吹动船帆,也吹动了少年心中那片波澜。
前方是神京,是母亲,是未知的挑战与机遇。
卢凌风一手握紧栏杆,一手握紧怀中那枚锦囊,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眼中渐渐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帆满风劲,船行如箭,驶向北方,驶向那个即将风起云涌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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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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