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尔摩患者》十八调

8、斯德哥尔摩患者 008

　　的缓慢，缓慢到，这声音传播到离得最远的他的耳朵中，他因此心情还没来得及有任何的改换的时候，下一句也由自那口中吐了出来，经待微风在空气中传播着的时候，他也已隐约听到了，“阿慎，你回去帮我另外再找一处住处。”。
　　他觉得他的头脑，一定是也跟腿脚一样麻痹了。
　　要不然他怎么都没法理解这一句极其简单的话语，只在清凉凉的月光之下，看着眼前的画面如同电视中的情景一般地改变着——
　　那句话之后，大爷爷是要转身的，可却因着池塘边软泥的缘故，那轮椅一时没法自己转动过来，直到小爷爷上手帮忙将轮椅转动过来的时候，大爷爷因才看到不远处的大爸小爸。
　　他看见大爷爷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停顿了有会儿，才说，“回吧”。
　　轮椅经过大爸小爸的时候，小爷爷本是想停顿下来的，可大爷爷却自己操纵着经过了，就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直到几快到了他藏身的地方，才听见沉默跟随着的大爸出声道，“我们离开”，大爷爷的轮椅在这一句话后猛然停了下来，还因惯性往前倒了一下才停稳，又听大爸说，“还是我们离开吧”。
　　“这是您的居所，岂有让您离开的道理，我们去找新的居所，找到了就搬离这里，还您一片没有烦扰的清净——”
　　“元年只就求您一件事”大爸说着弯曲一条腿，再是另一条腿，就此跪到了地上，完全不顾地上的泥坑枯草，“我知道您不想见到我，可我真的想见您。我可以搬离这里，但请您、请您能允许我还能回这里看您，我现在已经可以自主地帮人做康复治疗了。您不需要跟我说话，只就让我每周来看看您，帮您做做康复治疗，好么？只就这一件事，元年求您——”。
　　“不用再找新的居所，就去我们之前的家里住吧，那地方老空着也不是个事，去给里边添添人气，也替我守好我们的家。至于你说的另一件事——”就连听着的他，都屏住了呼吸，才见大爷爷将轮椅转了过来，却也没说话，只是右手好像从左手里边拿了什么东西出去，继而左手径直向前伸了出去——
　　他在清冷净白的月光之下，看见那里有湿滑乌黑的液体断续流淌在草地上，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血，他在之后才知道，大爷爷用将三只并齐的鱼钩握进了皮肉里的方式，最快速地换得了情绪上的平静——
　　那只还淋漓淌着鲜血的左手，就那样径自伸出去，挨贴在了大爸微微抬头的半边脸上。
　　正是肿得极其厉害夸张的半边——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看到这画面的情绪，只就觉得震撼。
　　这动作还又持续了有段时候，才听到大爷爷说，“我何曾又不让你再见我了？只就暂时不在一起住罢了。”许是这带着点微淡笑意的温缓语气，让他们在这一瞬间，短暂地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大爸竟带着点委屈的声气道，“可您还是不要我们了——”。
　　大爷爷因之叹了一口气，左手翻转过去，用手背擦了擦大爸脸上嘴角的血迹，才再收回来，用一块随身带着的手帕缠好了伤口，放在腹心，才道，“不是我不要你们，而是——”说着语气顿了顿又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急着去看心理医生么？那是因为，尽管我再怎么不愿意，但我自身的情绪状态已经影响到你们，尤其是你的生活，甚至性格了——”。
　　大爸摇头插口打断，“没、没有影响——”。
　　大爷爷道，“没有么？”。
　　大爸摇头，“没有——”。
　　“那我问你，你当年是怎么教导昭儿的？现在又是怎么教导荧光的？荧光那孩子私下都喊你暴躁老父亲你又知道么？”
　　“再者，你有没有数过，你这一年，跟昭儿起了多少回急？又吵了多少回架？”
　　“从前的你是这样么？”
　　大爸低下了头，半天说，“人总是会变的——”。
　　“是，但若是正向的改变，我不会说什么的。但这不是，更何况，根底的原因还是因为我——”
　　“不是的——”大爸抬头争辩，大爷爷却道，“听我说完好么？”。
　　大爸总算点了点头，大爷爷就又继续说道，“尽管我在极力地控制着情绪，但从细微处散发出来的微妙情绪，还是在不断影响着你，以致侵染地你也成了如今躁郁焦虑的性子——”。
　　“你和我都曾是做这一行的，也应当知道，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无法避免，更也是无法控制的。以前就已经没法控制，现在就更加不能了。”
　　“另外就是我目前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已经没法正常平和地与人相处，它已经发展到不是我主观能够控制的程度了。就像今天的这种事，以后时刻都可能会发生。”
　　“基于这两点，我刚在这里想了很久，才想到这么一个方式，能最大程度减轻我对你们的影响，甚至是伤害。”
　　“师父——”
　　“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但至少别再让我伤害你，好么？”
　　大爸似是张了张口，却并没有发出任何语音来，哪怕他再仔细地去听，也没有听到。
　　可也没有点头。
　　大爷爷也并没有去催促，大爸又再顿了很久，才能出声，却也只是一句，“师父——”。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荧光考虑考虑好么？”
　　大爸愕然顿住了口，大爷爷又再道，“那孩子本性很好，可要再在这样的环境中浸淫下去就毁了，我已经毁了一个你，不能再毁一个好孩子了——”叹了口气道，“你也几近而立之年，又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不再是孤身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生活了，不能再像之前任情随性，一意孤行，总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
　　“我本想着自己离开，毕竟荧光已经习惯这里了，陡然从这里搬离，只怕会很不习惯。但由自你的想法，回过来想想，你们搬走也好，就去我们从前的家，那里条件更好一些，荧光这孩子从小过得苦，你们带他到那里住着，也能给他换个好点的环境——”。
　　“你将他带过去，好好地，耐心地教导，让他成长为一个，一个善良正直、健康平安的、的普通人。这是师父如今唯一期望、求请你做的事。我相信你能做到。”。
　　“另外，你和昭儿也能换个地方生活，而不是待在这——”语气凝滞了一下，“这种地方。”抬眼望了眼暮色中半荣半枯的一片芦苇地，又再慢慢地回过头，语气有些渺茫得苍凉，“我这一生，就算是到头了。你们都还年轻，不当在此蹉跎余生——”。
　　“师父——”
　　“答应我吧？元年。”
　　“那您怎么办？”他听出来这话里省略了一些不忍心说出的内容，大爷爷自然也听出来了，却一笑道，“你却忘了你师父当年是做什么的了？不乏自矜地讲，对于这病的了解程度和治疗手段，我在国内还是排在前列的。”
　　大爸还要说什么，大爷爷却不让他说，“再说，又不是只有昭和才有心理医生，我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过两天我给师姐打个电话，有什么需要我会跟你说的。你就帮我顾好荧光，还有你和昭儿就成。”
　　“答应我吧”这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了很久，才得到它想得到的回应。
　　在大爷爷伸手将大爸扶起来的时候，他才将这一句回应听清，听清之后就在心里念着，大爸怎么就同意了呢？怎么能同意呢？他再没法躲下去了，就用早即麻木的腿脚跌撞跑到不过三四步远的大爷爷的轮椅跟前，腿下一软咚地就跪在了地上，眼泪不与他商量地掉了下来，他不想哭的，他真不想哭的，但就是不受他控制，“大爷爷，您不要不要我们，都是我的错，你骂我打我都好，别赶我们走啊，我不想走啊，那什么地方，我不想去啊，我只想在这里，就只想在这里——”。
　　“那诈骗来的钱，我现在还不回去了，也不会自己花的，我们、我们就、就将它捐给白桥小学好么？让那不正当的钱，用作正当的途径好么？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您再狠狠打我一顿，就不要赶我们走了好么？”
　　“……”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见大爷爷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只能再退一步道，“您要实在不想要我就算了，怎么能把大爸小爸赶走呢？我自己走就好了，不要让大爸小爸也走好不好？您这样，他们以后一定会恨我的啊！都是因为我您才赶他们的，他们一定恨死我这个祸胎了——”。
　　一直到哭得没力气了，大爷爷才问他，“哭完了么？”。
　　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哭的，他的头炸裂般的疼，就狠狠地捶了两下，被大爸抓住了手，大爷爷随后道，“站起来”。大爸将他半抱半扶了起来，“站好了”大爷爷又说。
　　大爸又将他的腿脚摆弄好了，就算是勉强地‘站好了’，大爷爷又问他，“哭完了么？”。
　　他只能哽咽着点点头。
　　“那就好好听我说”。
　　他又点点头。
　　“陈兵”大爷爷忽然叫。
　　这个名字，就像一道灵符，瞬间地封住了他，这是他之前为了混饭吃随口编的名字，却不想大爷爷还记得，口中本能地叫，“王老师”。叫完后，就开始惶恐起来，因为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几同于剥夺了他现在的名字，他是不是算是彻底地被赶出去了，在他极度地惶恐中，大爷爷又叫了他现在的名字，“苏荧光”。他极快地应声，“大爷爷”。
　　大爷爷也答应了一声，“还记得我先前在院里跟你说的话么？”。
　　他畏恐地点头，“记得”。
　　“记得就说出来”
　　“您让我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对，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大爷爷说着，顺势就要伸出左手，却想起什么般，换做了右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深沉而又郑重，“孩子，我不需要野狗，只就要一个孙儿，要我孙儿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也是我如今没法再做到的事，所以，我的孙儿，请你帮我，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这是我曾经做为你的老师，现在做为你的长辈，唯一能教你的事了。请你答应我好么？”
　　他低头想了想，又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小爷爷，大爸小爸，在他们的眼神鼓舞之下，重重地点头，“好！”。
　　“好孩子”大爷爷笑着对他说，“以后要听你大爸小爸的话，知道么？”。
　　这回他没有点头，抬头直直看着大爷爷问，“您是彻底不要我们了是么？”。
　　“荧光——”大爸叫他，语气里含着制止的意思，他不管，仍然直直发问，“怎么都不要我们了是么？”。
　　大爷爷并没生气，一点笑容也没变，“谁说不要你们了，说了可以来看我的，不忙的话，一周来一次，也不算少。”。
　　“可我就想天天跟您待着，而且我也不忙，我都快闲死了——”
　　“那就让你大爸小爸给你找点事情做”
　　“……”
　　“您怎么听不明白呢？我就是想要您啊——”大爷爷干脆不回他了，只伸出那只好着的手，将他满脸糊着的，还没完全风干的眼泪鼻涕擦完了，又说，“对不起”。
　　他因此愣了好久，才直愣愣地问，“对不起什么啊？不应该将我们赶走么？那就别赶走了呀！”。
　　大爷爷略微笑了笑，“今天吓坏你了吧？”。
　　他本能地点头，点到一半，立马刹住，因为他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如果他说是，大爷爷肯定说，这么容易就吓坏了，那就赶紧走吧。他就硬生生把那个点头的动作转作摇头，“没有”并拍着胸脯道，“不怕！”。
　　大爷爷笑了，“又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我不想做好孩子”这是他的真心话，不能再真心的真心话，可大爷爷显然并不喜欢他的真心话，脸色都变了，忙忙补救道，“我做好人，不做好孩子。”这也并不是句多好的话，但这是他最后的坚持和倔强，哪怕被骂被打也不会改。
　　可惊奇的是，大爷爷不止没有骂他打他，还用那种特别纵容的语气道，“好，我们今晚就不做好孩子。”说着还用手臂在他腰上一圈，直接将他圈抱到腿上坐着去了，还专门避让开了他受伤的屁股，他急急道，“荧光重，压、压坏了——”。
　　“本来就坏了，不要紧的。让我抱抱你。”
　　他就也没挣扎，小心地坐着，得亏他从小就营养不良，个儿不高还精瘦精瘦的，跟个小鸡仔子似的，不至于让大爷爷很吃力，大爷爷在这时候抱稳了他，一边轻轻给他揉伤，一边又缓缓地说，“在这里大爷爷可能还会像今天这样伤害到你，所以你得暂时地跟你大爸小爸离开一段时间。”。
　　“你在那边好好学习，要是想我们两个老头子了，就和你大爸小爸周末过来看看我们——”
　　“现在是放假，我是不是就能天天——”
　　大爷爷却说，“假期也要学习的，你可差了好多功课呢，也就还是周末过来，早上起早过来，下午就可以回去了，一来一回也很方便的——”。
　　他看不出任何回寰的余地，想了想道，“明天就是周末，我不走——”。
　　“那就后天走，明天收收东西，嗯？”他不想答应，可却没有办法，但也不想回答，只是扑身抱搂住大爷爷的脖子，“心里有什么怨气、火气，你现在都可以使发出来，大爷爷接着。”。
　　他疑惑地“嗯？”了一声，大爷爷又说，“我们今晚不做好孩子。”。
　　他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么？”
　　“没有”是的，他又在说谎了。可大爷爷也说了，今晚他可以不做好孩子。
　　大爷爷就说，“回去了，很晚了。”。
　　小爷爷上前推轮椅，小爸就说，“师叔，荧光我抱着吧，您——”话没说完，大爷爷就道，“没事，我抱着吧，以后只怕都没什么机会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就连周围的气流都似是凝固了。
　　大爷爷又说了一句，“孩子啊，长起来可快了，很快就不让你抱了。”，刚才凝固的氛围才又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