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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斯德哥尔摩患者 0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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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去后,大爸小心争得了大爷爷的同意,给大爷爷处理手上的伤,他见大爸蹲得辛苦,就把他的小板凳抱过去给大爸坐了,本来也想陪着大爸给大爷爷上药的,可却被小爸拎抱走了,在他的极力要求之下,就还是在大爷爷的屋里炕上给他那两团透亮得果冻一般的屁股擦跌打药酒——没十秒他就后悔了,太疼了,比挨打的时候还要疼,可他就在大爷爷屋里,叫也不好叫,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说谎的代价,满头大汗地跟小爸悄悄说,“轻、轻轻的——”。
小爸还笑他,“你白天不是挺能的么?这会儿怎么成小怂包了?”。
他二狗子被别人骂别的都行,就是不能被骂怂包,哪怕,那个‘别人’是小爸,实在没忍住,就说,“你才怂包!”,换来了清脆的一巴掌,还被箍住了腰,只能任其宰割。
擦完了药,才得了解放,他用手托着他可怜的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看大爷爷,其时大爸才刚把那伤口清理干净——大爷爷几乎用鱼钩将手掌刺了个对穿,他看着都眼跳胆颤,大爷爷却没事人似的,小爸没说错,他还真是个怂包!
他才刚决定不做这个怂包了,小爷爷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个刚煮的剥了壳的鸡蛋,看起来格外地诱人,他咕嘟咽了一下口水,还是小爷爷好,记着他没吃饭,正要伸手接过来,却没想到小爷爷给了大爸,“拿这个滚滚消肿,你师父这里我来就好了。”,然后他就看着那个诱人的鸡蛋滚上了大爸的脸,小爸过来帮忙清理揉按,他就眼巴巴看着干吞口水,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道,“小爸您手酸了吧,我来吧。”。
小爸瞅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给了他,他真就很认真地滚着,在有点手酸的时候,听大爸说是好了,眼睛倏然一亮,将手里的垂涎已久的鸡蛋一口吞了,“你做什么?!”。
他就吃个鸡蛋而已,大爸这么惊恐做什么,还让他赶紧吐出来,他不,随便嚼了几口就咽下去,虽然差点没噎死,但还是觉得很满足,只他的家长们都盯着他,“干嘛啦,就一个鸡蛋而已嘛,您们不是要跟我抢吧?大不了,我再给你煮几个呗?我现在去鸡窝里捡——”说着就要走却把大爸拉住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大爸说,“上回吃坏肚子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啊——”那天他应该是太着急了,没烤熟,下次得吸取经验教训,一定烤熟了吃。
“没忘你还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
“我塞什么了?”
“那鸡蛋不干净,你不知道么?”。
“不干净?哪里不干净了?”他是真心地疑惑,又笑,“可好吃了”。然后看到他们的家长摆出那副很难言明的表情,后知后觉地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没事的,我以前都天天在垃圾堆里找吃的,还不是好好地活到了现在——”那表情就更难看了,“怎么了嘛?”。
他的家长沉默了很久,大爸才说,“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这怎么又扯到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上去了,小爸对着他困惑的神情叹出一口无奈的长气来,“我去做饭”。
可那表情,在他们吃完饭后都没有好看到那里去,他哎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大爸第一次给大爷爷做康复治疗,大爷爷两条腿上的肌肉萎缩得都快跟他差不多了,看着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儿,但他还是看着,因为他也想学会,这样将来要是大爸忙的时候,他就也可以做这治疗了。
直到全部结束,大爷爷要休息了,大爸就叫了他一起离开,在经过那火盆的时候却不禁停留了下来,看着里边书稿的灰烬过了片刻,却听,“倒了吧”。
“是,师父。”大爸应声,手端起火盆的时候,听见大爷爷自言自语般道,“本来以为最后还能发挥一点余热的——”又等了会儿,“使若这一生就止步如此了,回首过去种种点滴,却不知是否愧负父亲当年‘我这个儿子,将来一定对人民和社会做出贡献。’的保证和承诺——”。
大爷爷在学校查封以后,就开始专注于做他个人的萤火之光公众号了,至于其中的主体内容,仍然同从前一样普及宣讲心理知识,并免费提供咨询诊疗服务,基本一周都会出一两篇文章。
他之前都会拿了小爷爷的手机,去给大爷爷写的文章点赞。虽然他也看不懂,但在反复请教后,也会自己写一点短小的评论,在让大爸看过之后,再又发上去,给大爷爷充人气。
可那公众号前不久突然不知道怎么就说是违规被封禁了,申诉也都没有作用。
大爷爷因此沉闷了两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也是那两天大爷爷完全不再写任何文字,整日地都在池塘边垂钓,却也没有钓上来一条鱼。
但两天以后,大爷爷好像又振作了起来,开始整理他近一年笔耕不辍写就的书稿文字,说是要寄给昭大出版社出版印发,也算是另一种的普及方式。
可——
他不知道公众号被封禁,是不是那卓立赵元谦在背后搞的鬼,但听他们的口气,肯定跟他们脱不了关系,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只若说是公众号是因为名字漏了行迹,那书稿又是什么原因?
书稿用的都是笔名,其中没有留下任何身份的信息。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身份,那出版社并不敢贸然出版整书,才找了新近很出名的赵元谦做校改。
更者,之前也并不是没有出版过,所得稿费也尽都匿名捐赠给了白桥小学,用于改善学校学生食宿情况,只也正是因为只是短中篇的期刊文章,其中没有涉及到太过专深的内容,没有到需要请外援来校改的地步,也就避免去了真实身份泄露的可能性。
可就算是真给了赵元谦,他又到底怎么就能那么确信,那是大爷爷写的呢?
他又再想起赵元谦卓立说的那些话,仔细地回想捉摸了好半天,但其中也没有透露出来原因,至少他是没听出来,现在也想不出来,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但他想到另外一个‘可以’的原因,就在大爸去院里倒灰烬的时候,跑到躺着的大爷爷跟前说,“大爷爷,我还想跟您坦白一件错事——”大爷爷本来都睡下了,听他这么说,就又用手臂慢慢撑起来,小爷爷往墙边立了个枕头,帮着大爷爷半躺半坐起来,“什么错事?”他低头想了想,说声,“大爷爷,您等等。”说完,就一溜烟跑出来了,却被回来的大爸拉了个正着,“做什么去?”。
“找棍子”大爸吃惊道,“找棍子做什么?”。
“让大爷爷揍我啊——”他理所当然地道,大爸将火盆扔到台阶上,顺手将他抱了起来,上了台阶进门问,“师父,荧光他又怎么了?”。
小爷爷笑道,“谁知道这小鬼头又有什么鬼心思?”。
“有什么事就说吧。”大爷爷说话了,“说了今晚允许你不做好孩子,任何错事我都不会再打骂你。”大爸疑惑地看他问,“什么事?”。
“您先放我下来,我过去说。”大爸这才把他放下来,他就过去站到炕跟前,“就是、就是——大爷爷您知道,我模仿您的签名可像了的事吧?”。
那还是当年在萤火之光小学的时候,大爷爷每天两顿正餐都会给学生们发饭票,打完饭的时候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收集起来,下一顿再发给学生,也是为了保证让每个学生都能打到饭,混在其中的他同样也是。
只人总是贪心的,最初见天地吃不饱的时候倒也没事,到后来能吃到饭了,周中吃饱还不够周末也想吃饱,最好的就是周五的时候能多打两顿,留着周末吃。但饭票就只有一张,想来想去决定不如自制几张好了。
那饭票上也没什么特殊的,就只是大爷爷的签名,为了吃饱饭他可真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花了两天功夫搞出两张和原本的一样的来,就拿着蒙混过关去了。没想到还真就被他蒙混过关了,一次打了三顿饭,周末的饭算是有着落了。
当时的他就没有想过那饭票是有数量的,而且就只是第一回就被发现了,但大爷爷只是装作不知道,还多给他打了一些,只就过了三周后,大爷爷忽然说,以后周末也不闭校了,要想留校的周五放学前把名字留下来,食堂看着人数做饭,他自然第一时间就把自己编的假名留下了,一周七天在学校混饭吃。
但也因为这事,他就也学会了大爷爷的签名,还拿这签名混弄过小爷爷,但就往事不要再提,就说这时候的事,大爷爷见他这么说,就点了点头,然后他继续说,“前段时间,班主任让把测试卷带回来给家长签字,我、我——”他偷摸摸地看了眼大爸,才又继续说是,“我那分数实在不能看,不敢拿给大爸,就、就想着模仿您的签名蒙混过关,但又怕很久不模仿了,技艺生疏了,就在您那一堆文稿里,随便抽了张试练了一回,可能、可能就是那回在上边留的信息,才让、才让那赵、那姓赵的看出来是大爷爷写的——”他胡说八道到此处,屋里气流又凝结地不动了,心想着这回一下得罪两个,不,或许是四个,但总归是值得的,‘使若这一生就止步如此了’,大爷爷的一生绝对不能止步如此,只要真的能起作用,他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都是我乱写乱画才让那姓赵的拿到机会说您的,他都是胡说的您不要放在心上,昭大出版社不行了,我们换个别的出版社重新投就是了,不要、不要灰心丧意,也不要止步如此,好不好?大爷爷——”。
几个大人在他说完三四分钟后都还在沉默着,他想着大爷爷肯定是后悔了,不该说今晚不揍他的,这回准保是气死了,气得都没话说了,他向屋里看了看,去炉子上取了火钳子过来,“大爷爷,我错了,您打我吧,别自己生气——”。
他的确是真心的,但还是禁不住害怕,捧着火钳子的两只手臂都在不争气地发抖,虽然说出来很怂包,但今天大爷爷真的吓到他了,而且打的特别疼,比大爸打十几次都疼,现在都还一跳一跳的——
他感觉等了一年那么长的时间,才被拿了过去,然后两腿屁股就开始抖,就在他紧张害怕地满身大汗的时候,大爷爷将火钳子递给小爷爷让他放回去后,还自笑了一声,“傻孩子”,又是一句感叹,“真是一代比一代还傻”。
他纳闷地抬头,看大爷爷拍拍炕边,他就爬了上去,大爷爷将跪着的他抱在了怀里,才跟他说,“让你不当好孩子,你真就撒谎上瘾了是不是?”。
“啊?”他后知后觉地发觉大爷爷知道了他在撒谎,可怎么知道的啊?大爷爷看出他的疑惑,“你知道从我手中出去的文稿,我会检查多少遍么?”。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不下十遍”大爷爷笑道,“这也是某种性质的PTSD强迫症。”,他这才明白他这谎扯得有多没谱,可又不免疑惑,“那怎么还会有错呢?”从小爸的眼神中,他知道他说错话了,但大爷爷不生气,还对他温和地笑,他也马上反应过来,“果然是那姓赵的胡说八道!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大爷爷先是摇摇头,“不全是”,他知道,那意思是,那姓赵的话,不全是胡说八道,但他不信,就是胡说八道,他那么厉害的大爷爷怎么可能有错,大爷爷却一笑道,“有时候被人喜欢也不是件太好的事,就算换个马甲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他问,“什么是马甲?”大爷爷跟他解释了后,他又问,“那您怎么还会——”。
大爷爷说,“他那几句带有强烈主观偏侧的评价还影响不到我,只他有些话说的却是有道理的,我已经离开那个行业太久了,有些东西的确是跟不上了。闭门造车终究不是可取之道,又因着我目前的现实情况来说,并无法改变这闭门造车的状况,因此,我在这一行基本已经是走到头了——”。
他不爱听这话,用力摇头,“没有到头,才刚开始呢。”想了想又说,“大爷爷您尽管写,等我以后开个出版社,专门给您出版——”。
大爷爷胡噜了一下他的脑壳,“好,我等你给我出版。”。他没高兴会儿,大爷爷又开始赶他了,“等你长大吧,今晚很晚了,我们先休息,好不好?”。
“大爷爷您有没有好一点?”他问,听是好点了,才松了口气说,“好点了就好,那荧光就回去了,大爷爷您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看您。”。
“去吧”大爷爷冲他摆摆手,在他出去关门的时候,听见大爷爷感叹的声气,“有了这样的传承,我就还有希望,生命也不会结束。”。
“那‘传承’是我么?”他将脑袋探进去问,他真的很想知道,大爷爷回头看他一眼,“是,是你。”。
他对这答案实在太满意了,满意到不止脑袋,身体也又挤了进去,这还不够,直接爬到大爷爷的床上,钻进了大爷爷的被窝,“大爷爷,传承今晚想跟您一起睡——”。
“……”大爷爷无奈地翻个白眼,冲大爸小爸摆摆手,“快把这傻孩子带走。”。
他攥紧被角,“我不走!”。
但他在这个家就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和决定权,小爸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抱了就往外走。他还在喊,“我也不傻,可聪明了。”
“那就快把这个聪明孩子带走。”出去以后,大爸关好了门,让小爸先带他回屋睡,他想在外边待会儿,他自然不肯老实的睡觉,趁着小爸不注意,就又溜了出去,蹑手蹑脚走到台阶上坐着的大爸身后。大爸的视线就只投在台阶上那只火盆上,过了好久才发现身后的他,“怎么不睡?”。
“我睡不着”他有些害怕大爸又给他赶回去,可大爸只是向他伸出手,将他抱到了腿上坐着,双腿分开着,他的屁股正好悬空,避免了挨碰的疼痛,随后出来的小爸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又说是回去收拾床铺就又进去了。大爸就这么抱着他,过了一会儿,大爸忽然问他,“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
“怎么这么说?”他既是吃惊又是疑惑。
“师父说,你私下都叫我——暴躁老父亲的,仔细想来,我对你的教导方式,的确是有些简单粗暴了,一言不合就动手,我如今的性格的确是有些问题在的——”。
他笑着打断,“那是开玩笑的啦!逆子搭配暴躁老父亲,不是正正好么?对我这么个小王八羔子,动手比说话直接,也有效多了。”在他屡次保证后,大爸总算信了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们又再坐了会儿,他将‘传承’两个捉摸了很久,才下了决心道,“大爸,我想改名字。”。
“改名字?”
“对,改名字。”
“为什么要改名字?”
这问话不出他的意料,而他也想好了回答,“叫这个名字,就像是被工作室、希望小学,还有传承希望,跟萤火之光有关的一切东西,全部都压在了头上,这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想在你们的期望中活着,那是会死人的。”。
这是他胡编的理由,真实原因是,他今天白天在公众与荧幕前的行为,已经背离了这个名字的本旨初衷。而大爷爷那种史无前例的暴怒,更也是对他这种想法的一种侧面佐证。
简单的来说,他已经配不上这两个字了。
他可以被骂,但他不能带着这两个字被骂,所以他要改名字。
大爸沉默了很久才问,“想改成什么?”。
“苏迎光”
大爸没有听出差别,疑惑的问他,“改了么?”。
“改了,中间的字,是欢迎的迎。”
“苏迎光?”
“是”他点头,“苏迎光”。
“有什么意义么?”
“没有”他摇头,“就喜欢这个名字而已。”就算他做不了光,至少也能做点迎光的事,可他对自己不信任。
所以,干脆就不说。
等某天真做到了再说,要是做不到,那就当它没意义。
这是他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最终想出来的一个折中方案。
这之后大爸又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又说,“我们本来也不应该把我们的意志强加在你身上,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只要做个正直善良的人就行了。我改天带你去改。”。
“谢谢大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