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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就是那里了——”
      车轮碾过潮湿的沥青路面,发出轻微的嘶响,缓缓滑向那栋在暮色中矗立的高档公寓。江家败落后,这里便成了他们从龙湖独栋别墅迁出的容身之所,本是给师兄江衡准备的婚房。蒋满盈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深色的防爆膜将外界陌生的景象过滤成一片让他无所适从的暗色——
      忽然,一间“Floral Manuscript”的花店,跃入他的眼帘,这让他猛然想起病房桌上那捧陌生的紫红色花束,忽然得以明白,他为什么并不认识了——
      曾经熟悉的‘伊间花店’,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
      七年的时间,什么都改变了。
      蒋连峰,摧毁了这一切。
      就连带着融入他骨血的细节,也都一一摧毁殆尽了。
      “师父,”蒋满盈的声音有些发涩,目光黏在那花店招牌上的烫金字体上,“那是什么花?”。
      身旁的江铭微微侧头问,“什么花?”。
      蒋满盈这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没头没尾的,连忙补充,“就是我病房桌上那捧,紫红色的……我没见过。”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畏缩。离家七年,这里已经有了他不认识,不理解的存在,他有了一种被排逐的焦虑和急切,试图通过知晓这花名,能将自己拉近一点,不让自己显得像个突兀的外人。
      江铭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师父也不知道。”。
      “老板没有说吗?”蒋满盈下意识脱口而出,甚至有一丝窃喜和庆幸,既然都不知道,那距离就不存在了。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师父怎么会买不识品属、不明花语的花?那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不是师父放的?”他在口中喃喃。
      江铭点头,“我出去了段时间,回来就在那了。”语气听不出波澜。
      “哦”蒋满盈闷声应道,垂下眼。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说不清是源于那束花的来历不明,还是因为缺席这七年所划下的鸿沟。
      车内静默片刻,江铭看了看着目光还黏在那招牌上的孩子,眼里满是期待落空的失望,他忽然就明白了。第一次带这孩子回家时,他们特意去买了花。此后的生活也是。每次回家前,都会到店里买几捧花。这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而今次的缺失,在孩子眼里,或许成了某种不被欢迎的暗示。
      江铭日渐苍老的唇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开口打破了沉默:“江衡,前面花店停一下。”随即转过视线时,见孩子也正看向他,就笑着解释说,“你所在的是特护病房,按规定不能摆放鲜花,怕引起过敏或感染。那花束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总计是存着一份心思,我们也不好随意丢弃,也就放在那儿了。但家里的花,不能少。”。
      车子轻盈地刹停在“Floral Manuscript”门前。感应门无声滑开,温暖馥郁的香气伴着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店员也随之笑着迎上,语气热络,“江老,您来啦!还是老样子,碎冰蓝吗?”。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
      江铭微笑颔首,却将身旁的青年轻轻向前推了半步:“今天让我这小徒弟来挑。刚执行完任务回来,伤都还没好全呢,就叫着要回家——”。
      蒋满盈不由怔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亮,像灰烬里跳起的火星,转头轻声确认道,“我……我来挑吗?”。
      江铭笑着点了点头。
      “您这徒弟怎么看着怎么熟悉啊?哎呀。这不是刚才电视新闻上那蒋警官嘛?见到真人了——”。
      “是啊,是三级警监,二级英模呢!”江铭说着,手里的拐杖点了两下。
      “快来看!这就是电视上刚播的那位英雄警官,三级警监,二级英模呢!!”
      几位店员闻声都自发地围拢过来,目光中带着敬佩与些许好奇,细细打量着这位忽然出现的年轻英雄。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店员对江铭笑道:“江老,您这徒弟,模样生得真是清秀俊俏,这通身的气派也是干净又挺拔,英气逼人呐。难怪您平日里总挂在嘴边,这么出色的年轻人,搁谁谁能不惦记着?您老可真是有福气,叫人羡慕呐!”
      蒋满盈听得脸颊微热,下意识挺直腰板,很想努力表现出一个‘三级警监,二级英模’的蒋警官该有的样子,他终于能让师父因为他的存在和燃烧短暂地自豪骄傲一次,哪怕再短暂,他都觉得值得。
      “蒋警官真是年少有为!今年多大年纪了啊?有对象了没有呀?”
      “这么优秀,肯定特别抢手!”
      “就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跟阿姨说说,没准儿我们能帮着留意呢!”
      “江老,您说说,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徒弟媳妇儿?我们可得按您老人家的标准来物色!”
      在这片喧闹而真实的世俗烟火气中,蒋满盈那自地狱归来的、仿佛被永冻过的躯体,竟感到那蚀骨的寒意正一丝丝被驱散,一股陌生的暖意,迟缓却坚定地,从冰冷的心口向四肢百骸弥漫开来——
      他终于,真切地踏在了人间。
      只这‘人间’,实在让人窘迫不已,蒋满盈本能转头向师父求助。江铭瞧见了,了然一笑,向众人摆了摆手,适时替其解围道:“瞧你们这阵仗,别把孩子吓着。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其余的都慢慢来。孩子身子虚着,挑完花就得回去歇着了——”。
      店员立刻会意,歉然笑道,“江老说的是,瞧我们高兴的,都把正事忘了。蒋警官,这边请——”说着便微笑着引他去挑花。
      蒋满盈在羞赧和窘迫中抬起眼,恰恰撞上师父的目光——平静,肯定,带着无需言说的鼓励,而后是一个极轻微的颔首。
      只这一个眼神,所有紧绷的隔阂便如春冰化水。
      继而,一种更深沉的归属感轰然落定——
      蒋满盈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迟疑,在那片友善目光织成的温暖网络里,迈开脚步,缓缓走向那片姹紫嫣红的花海。流连许久,最后还是要了第一次到家里时,师父给师母买的碎冰蓝,和师父让他亲手送给师嫂的铃兰桔梗。
      不同的是,这次碎冰蓝,没有加用以表达歉意的黄玫瑰。
      那是因为师爷张擎去世,全家心灰意冷准备移民时,师父看到昭和中学负责‘逾越’计划的老师发来的哀悼短信名列中,唯独缺了他的名字,问及那老师,才得知他辍学了后,师父丢下一句,“你和小衡先收拾,我去一趟八峰山。”,就直奔去八峰山找他了。带他回家的时候,加了三朵黄玫瑰。以此作为消失三周的歉意。
      他记得他当时还很内疚不安地问,“那、那师母会原谅师父么?”。
      师父笑道,“师母就没怪师父。”。
      “那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不责怪,就能掩盖行为本身的错误吗?”师父反问,“就可以不道歉了吗?”
      他那时认真思索良久,郑重地回答:“应该道歉。就算不被责怪,也要道歉。”。
      回忆至此,蒋满盈深吸一口气,对店员轻声道:“麻烦您,再加七朵黄玫瑰吧。” 他消失了七年,让师母忧心了七年。师母或许不会责怪,但师父说得对——不怪,不代表无需道歉。
      江铭将孩子的挣扎与决心尽收眼底,适时地温声道:“你师母现在人在国外,今晚我们和她视频。研究项目就快结束了,你很快就能亲眼见到她了。”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寻常小事,“对了,她说给你寄了东西,算是个接风礼吧,明早应该就到了。”。
      这时,铃兰桔梗也包好了,店员递给蒋满盈的同时,在一边挑花的江衡顺势插话道,“你嫂子带着小豆苗前天出发去游学了,还是和妈住一块,晚上一块儿就能见着。”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揶揄:“不过,她给你的接风礼可真要费点功夫——她临走前非要搞个什么‘寻宝游戏’,说是放在你们俩都熟知的老地方,扬言找不到就不给你了。蒋警官,这案子你就自己破吧,你哥我可真帮不上忙。”。
      蒋满盈笑着点点头,顿了顿,随即想到刚才那老阿姨口中‘对象’的字眼,然后说,“您再帮我单独包一支黄玫瑰吧”今天被他无端宣泄怒火的那个人应该也得到道歉才对。
      最后,每个人都选了花:江铭挑了挺拔孤高的鹤望兰,江衡选了生机勃勃的小雏菊,江涟则抱回一束明艳的向日葵。他们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话语里是无需言明的默契与期盼:
      “欢迎回家!”
      蒋满盈喉头一哽,他明白这些花语背后的深意——愿他挣脱束缚,走出阴霾,向阳新生。他正要伸手接过,江衡却抢先一步将花束揽过,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先替你保管。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为了避免一切感染的风险,这些花束先放在楼下客厅。你一进门,一下楼就能看到。”。
      蒋满盈望着那些承载着厚重情感与期许的花朵,深而重地点了点头。

      从前主内的保姆宣姨和主外的园丁杨叔,在女儿杨潇姐出国完成学业,又历经两年战地记者的淬炼,归国成为本地电视台的当家主持人,并最终拥有了自己独当一面的新闻访谈节目《特缉》之后,便搬去与女儿同住了。因为师父曾对杨潇姐的学业与生活予以全程资助,在他与师门最艰难的时刻,杨潇姐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利用自己的媒体话语权与公信力为他们澄清正名,并提供了许多帮助。杨潇姐的存在与作为,就像一面清晰而锐利的镜子,映照出他这些年的缺席与不称职。
      杨宣二人搬走后的两三年,都没再请人。
      从龙湖别墅搬到这间公寓,空间不足从前的三分之一,再也无需专人打理。
      那时候,虽然他人在狱中,但师父心里大约还存在念想,心里有个盼头,精神气力也都还好,基本可以自顾。直到他出狱后仍然不肯回家,在街头耍狠斗气,一步步混成了延凌的二把手,师父的身体终于撑持不住了——
      师兄来台球厅找他,要带他回去见师父。他不肯,争执之间,竟失手打瞎了师兄一只眼睛——
      他还记得,后来在特地关了监控的调解室里,他跪在师兄面前说:“哥,我给你磕个头,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吧……带师父出国去。我以后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怕他们仍不走,他甚至冒险留了标记——将调解室看过那本杂志中,印着“寄意寒星荃不察”的那一页,悄悄折了个角。
      就在调解结束,他们被带出调解室的瞬间,师兄仍固执地拽住他,哑声重复着:“跟哥回家。”他猛地挣脱,转身抓起桌上那本杂志,狠狠摔在师兄身上——
      “我跟你没关系!滚!”
      用这最隐晦的方式,警示他们远离危险。
      可他们终究没有离开。他们也始终相信,他一定会回家。他们担心,一旦出了国,若他哪天想回头,就再没有家可回了。
      “房子再小,总还是个家。要是连家都没了,就真的没处可回了。”
      就是凭着这个念头,他们一直留在原地。
      后来师父身体越来越差,师兄工作也忙,无法随时照料,才请了位专业看护,负责师父的日常起居、饮食用药、健康关怀与精神陪伴。
      但今天因为他回来,师父心里高兴,特意让看护先回了家,非要亲自下厨。他想进去帮忙,却被师父拦在门外,最后是被小豆角拽着上了楼——
      等他们从旋转楼梯下来时,师父已做好满满一桌。他目光扫过,微微一怔:都是他从前“爱吃的”。
      其实他对饭菜从不挑剔,能填饱肚子就行。甚至觉得,吃也行,不吃,饿死也行,还替师父解决了他这个麻烦。
      但因为从前本来就营养不良的他,又吃的太少,以至于一次低血糖栽在了课桌上后,被校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师父要求他每天必须回家吃饭,由他亲自动手做,再亲眼盯着他吃。
      而他呢,基本是哪个菜离得近就夹哪个,师父却默默数着他下筷的次数,一一记在心里,最后竟总结出一套“他爱吃的菜单”。
      他也一直没说破。
      毕竟,只要是师父做的,他都爱吃。
      “爷爷,您快看!”江涟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
      蒋满盈也加快脚步跟上——毕竟没了他,爷爷可就“没得看了”。
      江铭闻声回头,看见江涟已换上一身印满卡通小青蛙的家居服,脚下趿拉着一双小青蛙绵棉拖。再看向走来的蒋满盈,竟也穿着一模一样的一身。
      江铭望着孙子,眼里漾着慈爱又无奈的笑意:“瞧瞧这小子,什么时候都要和你穿一样的。小时候是这样,没想到长成半大小子了,这习惯一点没变。”
      “那是!”江涟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得意。
      蒋满盈低头,嘴角轻轻一勾。
      这一切,都源于那只阿贝贝——大眼长腿的青蛙玩偶。那是师父带他回津关第一天买给他的,也是他人生中第一只玩偶。他珍爱得不得了,走到哪都抱着。师父他们便以为他特别喜欢青蛙,之后给他添置的衣物用品,都特意选带青蛙图案的。
      后来有了江涟,小家伙什么都要和小师叔一模一样。偶尔没有小码,还会自己生闷气。以至于蒋满盈后来买东西时,总会下意识先看看有没有小码。不管怎么样,他俩的任何物件,几乎总成双成对。
      此刻,江涟站到小师叔身边,亲昵地搂着他的胳膊,得意地展示两人一模一样的睡衣,还特意抬脚碰了碰小师叔的拖鞋,然后望向随后走来的父亲江衡,眼神里满是“我们才是一伙”的炫耀。
      江衡看着这一大一小,无奈地摇头笑道:“你就折腾你小师叔吧。他伤还没好利索,这么急着换什么衣服。”
      “我没有!”江涟急忙摆手澄清,语气认真,“是我帮小师叔换的!我动作可轻了,一点都没折腾!”蒋满盈也微微点头,证实江涟所言不虚,孩子确实小心翼翼,生怕碰着他的伤处。
      最后一道清蒸鳕鱼正要出锅,江铭忙着摆盘。蒋满盈想上前帮手,却被师父轻轻推开,“还病着,别沾手了,小心抻着伤口。”他头也没回,声音温和却不容商量,“一旁等着,我来就行。”随即吩咐儿子:“江衡,去给满盈打杯果汁。”
      话刚出口,又立刻改口:“算了,身子还没好,不能吃凉的。你去把冰箱里那盒鲜奶热一热,温温地给他放着。”
      蒋满盈只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忙碌。江涟端上最后一盘菜,放上桌时说道:“还是小师叔面子大,爷爷都多少年没下过厨了。好像就是小师叔走后——”他转头看向父亲,像是在寻求确认。江衡回忆了下,点点头,江涟才肯定地说:“对,就再没做过了。我都好久没吃过爷爷做的菜了,今天可是沾了小师叔的光。”
      “谁说不是呢?”江衡也笑。
      一股巨大而酸楚的暖流将蒋满盈紧紧包裹,他心头翻涌,说不出话来。
      “行了,”江铭解下围裙,神色看似平淡,“吃饭吧。”
      当这三个字落下时,蒋满盈忽然明白——这一桌饭菜,从来不是原谅的证明,而是从未断绝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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