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 10 章 ...
-
蒋满盈很感激师父的及时出现,适时地制止了这场无理的发泄与无耻的闹剧,但也同时意味着,他终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地,被推到了最终的审判席前,必须要与自己经年的罪孽当面对质了。
师父的出现,像一场温热的淋浴,又像一场无声的春雨,瞬间浇灭了他内心所有的怒意和恶意,在那人出去门被关上的一刻,他收起那张狰狞而可恶的面孔,踉跄着朝师父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牵扯着浑身上下锥心刺骨的疼痛,就像是积年罪孽在灵魂深处发生的尖锐嘲弄。在离师父仅半步之遥的地方,他双腿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咚”的一声,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挺直脊梁,强迫自己以一种近乎赎罪的姿态跪直,任由那剧烈的疼痛在四肢百骸里呼啸、冲撞。他需要这疼痛,需要这实实在在的苦楚来压制住胸膛里那比这疼痛更加汹涌的愧疚与负罪感。
当江铭垂下眼,看着跪在眼前的人时,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产生了重叠。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拜师时的那个孩子——
那是他们从八峰山走出来时,那些层叠的山峦,还是让他这个习惯了城市发达交通,又坐惯了办公室的人吃尽了苦头,他分明是个大人,却还是得要那么小一点孩子帮助——上坡扶架着,下坡拽拉着,小小一副瘦瘠身躯,承载了他的大部分体重负担,腋下的人儿额头上都是油亮的汗珠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将来想做什么? ”他喘着气问。
孩子似乎被他问住了,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问, “你、您是做什么的? ” 。
“我么? ”他有些意外, “我是津关大学心理系的教授,也是津关市心理学会的副主任。 ” 。
“什么是‘心理学’?什么又是‘教授’? ”
“心理学也是一门学科,关注人的心理的学科。至于教授么,简单地说,就是大学生的老师。 ”
孩子似懂未懂地低下头继续思考,过了会儿又问, “大学生的老师,都是您这样的么? ” 。
他笑了笑说, “那可不尽然。 ” 。
孩子抿着嘴角想了半天说, “那我想成为您这样的人,也想做您现在做的工作。 ” 。
他听了倒是一愣,但想着,这孩子之前的人生,眼前都是大山,现在的人生,眼前是他,所以才这么说。等孩子见得多了,面前的路宽广了,就不会这样想了,也就一笑置之, “不着急,以后再说。 ” 。
却没想到这孩子很是坚持,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不用以后,现在就是了。 ” 。还说,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 。他当时就即生出不轻的抵触来,他们这些人自诩什么‘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最后却连自己都治不了,以致如今这样局面。他们已经逃离不开,他不想这孩子也走上这条路,最后再落得个和他们同样的结局。可他虽是这么想,却也想着时候还早,没必要就这么说,也没有反驳,因为根本没有当真。
几乎就要攀爬到峰顶的时候,孩子忽然问, “那我、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您,称呼您?老、老师么?我叫你、您老师么? ”。
他当时忽然想起小师弟那两个小徒弟,莫名地懂得了一点小师弟当年的心思,口里说,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就叫我‘师父’吧? ” 。
其实说是说出来了,可却还是不敢笃定,这孩子一定会认他,心下不禁又有些忐忑,却不想这孩子睁大眼睛呆了一会儿,不顾还在陡坡上,立即就跪下来,??????就给他磕了三个头,他一句 “二十一世纪不兴这个”的阻拦刚出来,孩子已经抬起头,额头上沾着尘土,眼神亮得吓人,清脆又坚定地喊了一声,“师父!” 。
他自然也就, “哎” 。
“师父!”
“哎!”
时光倏忽而过,那时瘦小的身影,已经长成挺拔的大人了——
“你这三级警督的跪,我江铭怎么受的起?你倒是也不怕我折寿——”
蒋满盈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目光颤抖着在师父脸上探询,直到捕捉到那苍老眼角深处明显的笑意,才敢确定这并非冰冷的嘲讽。他的心稍稍落下,注意力才被“三级警督”这四个字抓住。他下意识瞥见床头桌上叠放整齐的警服,肩章上赫然成了两杠一星,也就是大家俗称的‘两毛一’,只比那人低一级,从之前的一毛一,到两毛一,这跨越式的晋升,恐怕不合规吧?他不会是错穿了谁的衣服吧?又或是谁放错了衣服?
“还是二级英模呢——”
直到师兄江衡笑着插了一句,蒋满盈才猛地从惊愕中回过神,立刻意识到这并非当下的重点。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疑惑,急切地说道,“不论有什么名号、荣誉,在您二位跟前,我都只是你们的孩子,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古人讲‘负荆请罪’,他此刻也应该如此的。可在这里也找不到‘荆’,最终只得将目光投射在师父手里的拐杖上。
“您干脆打死我算了——”他是真心地知道过错,也是诚心地乞求责罚,但出口不知怎地竟带上了几分耍赖似的口吻。他生怕师父误解他的诚恳,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沉重,“您打死我吧。”。
“哦?”师父果然‘误会’了,声音里透出些许笑意,“说说,因为点什么?”。
“我又给师父丢人了——”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仍在避重就轻。不等师父再次“误会”,他急忙解释,“我本来是想洗净我们父子带给您和江家名誉上的污点的,可现在……却让这污名更深了——”。
“您还是趁早打死我算了,不然还不知道我还能再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带来多么严重的污名,到了再彻底无法挽回的地步……”
“在您动手之前,我只想说一句,我不是主动堕落腐烂的,不是的,请您相信我,您绝对没有教养出一个自甘堕落腐烂的瘾君子,除了、除了最近这一次,我都不是主动的,真的,请您相信我。我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只求您不要因此失望和伤心——”。
他承受得了所有痛苦和绝望,就是承受不住师父眼里的失望和悲伤。那几乎要将本来并不高大坚强的他淹没溺毙了。
“我不是为自己开脱和辩解,除了这些苍白的解释和无尽的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不让您那么失望,那么伤心……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可一切言语和行动在此时都是苍白无力,他的大脑已被愧疚搅成一团乱麻,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直到后脑被师父宽厚的手掌轻轻按住,将他揽入怀中。师父拍着他的背,声音沉稳而温暖,“好孩子,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我不是好孩子——”这一句安抚,反而让他的情绪彻底决堤,“不是的,师父,您动手吧,至少打我两下,您出出气。让你担惊受怕、伤心难过了这么多年……养我这么个混账,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江铭一边给人擦着眼泪,一边说,“唉,我的人没那么容易丢。”有那么几秒他倒真希望他是主动的,因为他不敢去想象‘被迫’二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尤其是在触碰到那明显不正常的左手腕骨之后——好在,现在总算回来了,“名誉什么的都不重要,师父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可我就是该死,您不打我,我心里难受——”
江铭最害怕的就是这孩子近同乎口头禅似的‘打死’两个字,自从将他领回家门开始,但凡稍微有一点小过失,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就让他打死他。甚至将□□扭曲地看作是关怀在乎——只因蒋连峰在毒打完这孩子后,偶尔会施舍几句虚假的关怀。
这种错误的认知,早已根植于血脉之中,难以拔除。
蒋连峰对这孩子的影响太深了,他花了几乎快是同样的时间,可仍然无法,不要说消除,几乎什么影响都没有。
十二岁,孩子基本已经成型了,很难再矫正过来。
一想起他最初看到孩子身上那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青黑印子,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一个孩子,被那、那蒋连峰都折磨成什么样了!孩子才那么小一点,到底是怎么下去手的?
思及此处,江铭心底对蒋连峰的愤恨与厌恶不由流露出来,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躁与严厉:“行了,起来吧,说过多少次了,就是听不进去!”。
蒋满盈猛地一怔,吓得立刻止住哭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师父不是冲你,只是突然想起、想起蒋连峰了——”。
江铭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慢慢明白过来:一个被反复抛弃过的孩子,怎么可能拥有坚实的安全感和信念感,觉得自己不会被再次抛弃?这样在这孩子眼里,没有任何代价的‘轻飘飘’的原谅和接纳,就是没法相信的——
他们终究没能给孩子一个无需证明就能笃定的港湾。而这孩子,却用几乎燃尽自己的方式,为他捧回了一枚染血的勋章——
可江铭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学了一辈子的心理学,就是拿这个孩子没法子……为了不让这有些失控的情绪继续蔓延下去,使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在短暂的思索后,索性将人轻轻推向一旁的江衡,“跟你师兄说说话。”。
很多时候,儿子比他更能处理这类情况。
就像他是永远不可能对孩子动手,甚至重话都不舍得说半句,他实在太心疼这个孩子了。但儿子江衡就不一样了,没少假模假式地吓唬孩子,也有动真格的时候,甚至鸡飞狗跳都是有的,可他们的关系,反倒更加紧密亲近——
蒋满盈一抬头,就撞上师兄那只灰白浑浊的左眼球——那是他当年失手打出来的。他喉咙发紧,摸不清师兄此时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江、江教授——”。
“你叫我什么?”江衡眉头一拧,满脸的不可思议,“你个小没良心的,哥都不认了。不是,你上次说的是真的啊?我是你‘哪门子的哥’的话,还有那些——”
——“我混我自己的,关你什么事?”
——“你是我哪门子的哥?”
——“那老杂种已经死了,我现在不欠你们了。”
——“白眼狼不是你们非要养的吗?我求着你们养了?”
——“好,我给你打,打完了赶紧滚!”
——“都滚到一边去!”
——“你威风耍够没有?没完没了了是吗?!真以为我不会还手?!”
——“我是给你脸让你打两下出气,你还真拿自己当棵葱了?”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别怪我下手狠!”
——“现在呢?滚不滚?”
——“你要现在识相了,看在过往情分上,我可以放你滚!”
——“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滚不滚?”
——“姓江的,你滚不滚?”
——“你还不滚吗?”
“不、不不是不是的——”蒋满盈只害怕师兄再把后边的话说出来,语无伦次地哀求,他当时真的是迫不得已,但混账话是一句紧接着一句,不论他怎么混账,师兄都只是一句,‘跟哥回家’——
“哥,您别往下说了,我知道错了,您别说了——”
要让师父听到了,又得气的心脏病发。
这病本来就是他这个混账给气出来的,还为此做了搭桥手术。
师父生死未卜地躺在手术室的时候,他这个混账还在酒吧当驻唱歌手。最后还是被他哥生生扯到师父病床跟前的——
从未愈合的旧疮再被揭起,他不敢想象那会有什么后果。
蒋满盈慌张无措地只差抱着他哥的腿痛哭流涕了,总算是堵住了后来的话。
“那你叫我什么?”江衡点到为止地问。
“哥!”
“不叫江教授了?”
“哥!”
“不对,应该是江副教授——”江衡慢条斯理地纠正,“这个‘副’字可不能少。”。
蒋满盈简直欲哭无泪,“哥!就叫哥,没别的了。”。
一旁的江铭看不下去了,出声制止,“行了,你别欺负孩子了。”。
江衡轻哼一声,语气透着自得,“看看,不收拾收拾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姓江!”蒋满盈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水工江!”。
这下连江铭都不由摇头失笑。
江衡这才大度地一摆手,“算你识相,饶你这回。”。哪知道下一句就不‘识相’了——
“哥,您也打瞎我好了!”
蒋满盈被‘识相’两个字刺的心上猛然一揪,当时的情况,眼看他那些个手下一个个都围上来了,钢管,片刀,台球棍,啤酒瓶,不论哪个他都不能让师兄挨。朱期延也从后边出来了……他只能装出激愤的样子,放肆地对师兄动手,可谁能知道,问题偏偏就出在他的其中一拳上呢?
如今覆水难收,大错已经铸成,他唯一能想到弥补的方法,就只能是‘以眼还眼’了。
“您放心,我肯定不躲。您、您打吧——”
话音将落,就有一道风袭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眼,本该接受重击的地方没疼,反倒是别的地方清脆地响了一下——原来是他哥给了他一个爆栗子。
本来就没什么力道,还避开了他额头磕破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疼痛感和威慑力。
“我江家到底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笨蛋的?!”
他、也、不、笨、吧?
但他哥说的肯定没错。
蒋满盈顶着微微发热的脑门,仰着头傻乎乎地眨眼睛——
虽然没说一句话,但这样子无异于拱火,江衡火气噌地又窜上来了,屈起手指还要弹,却被一个身影窜出来挡住了,“爸爸别弹,弹坏了,您可赔不了一个新的小师叔给我。”。
被江涟抱护住的蒋满盈两颗圆溜溜的眼睛还是无辜而又迷惑地眨动着——
爸爸?小师叔?这世上可就只有两个人会这么喊。
又是男孩子,那只能是——
“小豆角?”这名字的由来,还是因为他的愚蠢。师兄师嫂去过周年纪念日,把孩子留给他照看,结果他一个没留神,小家伙把他正择的豆角给生吃了,一下子吃进了医院,师兄师嫂菜刚上桌就被迫赶回来了。总算脱离危险后,师兄弹了怀里软塌塌的小家伙一个轻轻的脑瓜崩,“你这小家伙淘的,差点给你小师叔吓死!”。
他的确半条命都吓没了,之后恨不得睡觉都睁一只眼盯着。
但这孩子也是真爱吃豆角,小命儿都差点吃没了,还是整天口里喊着要‘豆角’……
师父索性就把豆角当成这孩子的小名了,又给之后出生的小孙女江澜起了‘小豆苗’。
还开玩笑说,他们是‘豆子家族’——老豆子,小豆子,小豆角和小豆苗。
师兄在旁边故意装出醋溜溜的语气说,“是,满盈是你宝贝‘小豆子’,我是没人要的‘小白菜’,被排除到家族以外了。”。
师父一边摘豆角,一边打趣,“那别小白菜了,叫豆芽菜,这不就进来了?”。
“……”
江涟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小师叔,是我呀。”又赶紧解释道,“我们都七年没见了,您认不出我来也正常。小时候,我可是您身后最忠实的跟屁虫呢——还有还有,那天我也在台下的,就在爷爷和爸爸身边。小师叔,您穿警服真的好帅呀,我将来也要跟您一样!”。
蒋满盈听得心下一沉,他最不想他珍视的孩子也走上这条充满危险的路。师父师兄已经为他操碎了心,再添一个,他都不敢想——
“不过现在还早呢,保护不了人民群众,小师叔还是保护的了的。保护您免遭爸爸毒手!”
江衡借着台阶放下手,“是我该说对不起,差点坏了你的事。你要真不留着手,别说这只眼睛,我这条命不定都得交待在那儿——”。
“您这么说,是、真要要我的命了——”蒋满盈又惶恐起来了。
江铭看不下去,出声打断,“行了行了,什么命不命的,都不许说了!”。
江衡停了会儿,深吸一口气,看着蒋满盈,语气缓了下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哪怕那都是真的,哥也从没怨过你。哥只恨自己帮不上你,让你一个人经历那些事。”。
“哥怎么能不怨我……都是因为蒋连峰,害得师父一生清誉扫地,被开除了教职。害得江家沦为众矢之的,从此败落下来。害得师门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他人笑柄……这都是他做的孽,父债——”
“蒋连峰是蒋连峰,你是你!”江衡断然截断,“我们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到去怪一个孩子。我九年前就说过,你要觉得跟我们隔着心,可以直接改姓江,只做我江家的孩子,跟蒋连峰再无瓜葛。不管你改不改这个姓,你都是我江家的孩子。也不管你认不认我们,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认、认的,我都不敢相信,你们到现在还肯认我——”
“所以说,是个小笨蛋嘛!”江衡嗤笑,再又认真了一点说道,“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哥,那我们能不能站起来,回到病床上,好好配合治疗,等身体都好全了,再一起回家?”他语气一转,又屈起手指,“好话都给你说尽了。再要倔拧不听话,哥可还要弹你,江涟也护不住你。”。
蒋满盈低头呐呐,“……我不想待在这里。”。
江铭与江衡对视一眼,最终温和却坚定地开口:“那,我们就回家。”
可让蒋满盈没有想到的是,当那扇门再度拉开,走廊的冷光刺入眼中的瞬间,先前曾横在他胸前的两条手臂,这次横在了师父面前。
江铭因为还是第一次被拦住,疑惑占据了先,“这是什么意思?”。
那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开口说,“江老,您可以离开,但、蒋警官必须留下。这是、是全局的命令——”那语气虽然听上去有些为难,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决。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后,“我们带他回家,也不行?”江铭说话间已带上多年立于讲台浸润出的不怒自威。
蒋满盈听着,一切都明白了。之前选择不去细想的问题,答案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赤裸裸地摊开在这惨白灯光下——他是被囚禁在这间病房里了。
又或者,最初或许只是被看守着的,但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性质就完全改变了。——如果不是他突然昏迷,此刻恐怕早已身在拘留室,连师父和师兄的面都见不到。
这答案如此明显,就连小豆角也都明白了,孩子握着他的手,环住他腰的手臂,都突然地加了一点力,似乎想要给他某种安慰和力量。师父和师兄又怎会听不出来——
“他是英雄!不是罪犯!你们凭什么限制他的行动?让开!”江衡上前一步,试图推开阻拦。
可那两条手臂却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们带他离开。”
“我知道你们的纪律——”江铭拄着拐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之后你们要怎么处理他,我们不管。但现在,你让我们带他回趟家,行不行?”。
那两人低下头,沉默以对。
江铭摇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声音里透出近乎悲鸣的乞求,“七年了,为了你们的那什么任务,他都七年没进过家门了,算我江铭今天求你们,让孩子回趟家吧,就一天,哪怕半天,半天行不行?”。
“江老,这是全局的死命令,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那给你们的全局打电话,我亲自跟他说!”拐杖急急戳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那两人没办法,就还是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交代了几句,按下了免提——
就在这一片嘈杂中,一种尖锐的清醒骤然刺破了蒋满盈麻木的神经,他从这挣扎出来的清明中,意识到,他才是这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有什么资格将愤怒和怒意发泄到无辜的他身上,又有什么理由将自己忧惧和绝望转嫁到他的亲人身上,更怎么还能躲在后边让年迈的师父站在前边?
——“这小畜生是老子生的,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个狗崽子卖沟子攀上高枝了,就不管你老子了是吧?老子还就告诉你,你身上淌着老子的血,你就得养老子一辈子!”
——“你们想留下这狗崽子,行啊,那就拿钱出来,养老子一辈子!”
——“不给啊?那对不起了,这狗崽子,老子今天必须带走!”
——“狗崽子你再不滚过来,信不信老子踢断你的狗腿,拿狗链子拖你走!”
往昔的记忆如毒针般刺入脑海。
当年,温文儒雅的师父为他挥出了平生第一拳,打碎了他和江家后半生所有的平静和安宁。
如今,他不能让师父再挡在另一股同样要带走他的力量面前了。
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师父单薄身影后瑟瑟发抖的孩童了,可以承担起事情和责任来了,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和责任——
一股奇异的平静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起,迅速席卷全身,驱散了所有混乱与惶惑。他轻轻推开半抱着他的小豆角,走过面露焦灼的师兄身侧,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仍在苦苦哀求的师父,“师父,我来就好。”。
“全局,是我。”他极其冷静,克制而又恭敬地开口,“蒋满盈”。
蒋满盈已经想得明白,想的彻底,就是他最后那一句话,使得这次原本严肃的公示采访几乎成了一场闹剧,也给本该光明正义的行动蒙上了一层阴影。全局派人这样全程盯着他,甚至将他软禁在这病房里,也是为防止事态扩大而采取的必要且及时的措施。他完全能理解,也接受这种安排。可——
“请您给我半天时间,让我给师父、给家里一个交代。他们为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我不能又一次不清不楚地消失。我向您保证,明天早上八点,我一定准时到市局报到,并接受之后的一切审查和处分。还有、还有蒋连峰的事——”
如果他真的做了,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他已经为此坐了三年牢,也并不在乎再多坐几年。
即便是更严重的结局,他也都能接受。
蒋满盈略作停顿,吸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一切都会听从您和局里的安排,只请您给我半天时间好么?就到明天早上——”
“好”对面沉默良久,终于首肯,“那我让那两个人跟着你。”
“谢谢全局”
车上,气氛沉闷。江铭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蒋连峰真的……”。
蒋满盈点头。
“是……是你么?”
蒋满盈听出师父的声音在发颤,他恨蒋连峰,恨不得那真是他杀的。不是因为蒋连峰虐打又再遗弃他,而是他讹诈并诋毁了师父,待他如师如父的师父。还有妈妈,也是因为他——
“我不知道”如果是他做的,他一定认。但,“我真的不知道……”。
他自己的配枪……
蒋连峰头上的弹孔……
他被反铐双手押进警车……
可就只是这些了……
其他的记忆,就像被硬生生从脑子里剜掉了。
最后丢给他一个‘蒋连峰自己擦枪走火’的结论,他不知道是真是假——
现在想来,可能会是真的么?
可笑的是,他竟然一度真的信以为真。
师父没再追问,他也没再多说,密闭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寂静,不知出于何种心绪,他低声说:“我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师父就像当年带他回津关时那样,揽过他的头,手一下一下地抚过他的头发,“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叫我‘父亲’吧。”。
他想了一会儿,最终坚决地摇头,“不要!”。
还是‘师父’这个称呼更好,如师如父。
既是师,又是父;师在前,父在后。
在他眼里,师比父重要。
至于那个姓,他再说起‘蒋’,想起的已经不再是蒋连峰,而是师爷蒋猛。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关联了——
更何况,他早就是师父和师兄亲口认证的江家孩子了,一个称呼,一个姓氏,改不改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都依你。”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包容着他,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师父”他唤道。
“哎。”
“师父”他真的很喜欢这个称呼。
“哎!”师父用力地答应他。
就和十五年前的八峰山,他拜师时候的情景一模一样。
师父,这可是他磕头认下的师父啊。
师父本来说,二十一世纪不兴这个,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师父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们乡下认师父都是这样的,认下了就是一辈子了。
他想用这‘郑重’,留住他的师父。
留住一辈子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