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下半夜,一轮白垩色的冷月,高悬中天。
      它那死寂的光辉,如同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瞳,透过高墙上的铁丝网,不带任何感情地窥视着这处静谧的建筑。
      宿舍内,黏稠的空气中,充斥着难耐的 粗重呼吸声、 咯咯的 牙齿打战声、 沉闷的 痛苦呻吟声、 搅扰神经的 鼾声,以及翻身时床板 濒死般的 嘎吱声……
      民警巡视的脚步声 ,手电的光柱掠过,脚步远去。
      一切复归黑暗。
      只剩一缕浅淡的、恰到好处的月光,渗了进来。
      极其艰难和耐心地等待和煎熬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彻底地,完全地属于他自己了——
      那双曾如幽暗森林般死寂的眼眸深处,一簇欲望的鬼火,缓慢地舔舐着理智的残垣,随即猛地窜起,狰狞而狂喜——
      他伸着一只骷髅般枯瘦的手,往床板里侧被褥的底下摸去,小心翼翼地不要发出任何噪音,而让短暂的,属于他的世界秩序和宁静被打破——
      指尖触到塑料的滑腻与药片的轮廓时,激动得牙齿再次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三个月,他忍了整整三个月……
      终于!
      他害怕这声音惊醒别人,慌忙将另一只手塞进嘴里,狠命咬下,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开来,他却浑不在意。
      终于,他终于将世界上最美好的形状和实体拿在了手心里。
      你真她妈太棒了!
      他在内心 发出无声的咆哮,灵魂都在战栗 ——
      「我们是垃圾,垃圾没有生命。」
      放你妈的屁!
      他愤怒而得意地咒骂一句。
      丝毫不顾及白日的自己将这句现在认为的屁话,一口气重复了七八遍,以此换取手中的欣快与天堂。
      我他妈可真是太棒了!
      在剧烈的狂喜和激动中,他吐出手,珍而又重地将药片送入口中,混着浓腥的血气,珍惜地吞咽下去。
      一阵颤抖的扭曲感侵袭着身体——
      来了!他的天堂!
      欣快……
      剧痛!
      地狱大门轰然敞开,外边响起雷霆冰雹。
      冰雹如战鼓般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间无尽的叹息,又似命运不祥的倒计时。
      那人静立窗前,对着风雨如晦的夜空,饮下一口猩红的酒液——
      垃圾正在被清理,而代价是,
      没有代价。

      冰雹——!
      剧痛!
      意识短暂清明,残破的手肘被螺纹钢精准咬上——
      “说,为什么放走她们?!”
      “啊——!”
      讯问声几乎被冰雹声淹没。毛骨悚然的惨叫,在废楼激烈回荡。
      他铁锈、颤栗的牙关,带着冰雹砸落的凉气,半天才能咬合出一句,“我就放了!”。
      血红,模糊的视线,好半天才能将那个身影锁定,需要极其费力才能控制着酸麻颤栗的牙齿咬合出字句,“我、就、放、了!”
      “我妈……就是这么被拐到八峰山的!”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一代人的血泪。
      “我……就因为你们这群畜生……成了个杂种!” 唾沫和血水一起喷出,“成了个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骂到抬不起头的杂种!”
      “你干尽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这回你要不打死我……” 他猛地昂起头,尽管视线模糊,却死死“钉”着对方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和挑衅,“我见一次,放一次!”
      “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他几乎是在嘶嚎,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死!”
      “死?没那么容易!给我好好拷问,看他的嘴有多硬!”
      一声钝响,伴随着清晰的骨裂声。紧接着,愤怒的讯问砸了下来:“说!你是不是条子的卧底?!”。
      他猛地抽了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沁出冷汗。他瞥向自己以诡异角度弯曲的肘关节,血肉模糊中,甚至能看到白骨茬。他抬起眼,视线死死锁住问话的人,竟然从剧痛中挤出一丝扭曲的笑:“我要是……还是警察……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是不是条子派你到我这的?!” 问话声未落,一记重击狠狠捣在他的小腹。
      剧烈的绞痛让他蜷缩起来,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他干呕着,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却带着淬了毒般的遗憾:“呵……要是抓了你们这群杂碎……就能让我当回警察……我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暴虐一脚朝他腹部踹来。
      一股爆炸性的力量瞬间撕裂了他的意识。他和那把沉重铁椅的联结,在此刻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失衡、腾空、然后带着整个身体的重量,轰然向后栽去!
      世界在他仅存一线的视野里疯狂旋转、颠倒。
      紧接着,是头颅撞向水泥地的闷响,眼前炸开一片昏黑的金星。
      “呃啊——!”
      一声不像是人能发出的惨嚎从他被咬烂的喉咙里挤出。那不是被踹的腹部传来的钝痛,而是手臂关节处清晰的、即将被撕裂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拧进了他的神经中枢。
      天旋地转。废楼腐朽的天花板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摇晃。
      腹部的绞痛此刻才海啸般席卷而来,与手臂的撕裂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瞬间窒息。血液倒涌进口鼻,充满了铁锈般的腥甜。他被困在椅子和自己的体重之下,连一丝缓解痛苦的蜷缩都做不到,像一只被捕猎夹咬住的老鼠。
      “你是不是条子?!”
      意识开始漂浮,疼痛变得麻木。他感到牙关在打颤,不再完全听从使唤。“我……很希望……我是……” 这几乎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渴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是。
      “说!你是不是条子!”
      更多的砸落。世界在他耳边嗡鸣、旋转。
      “我……很……希望……希望我是……”
      乏味而单调的问答,在空旷的废楼里一遍遍重复,如同钝刀割肉。他的话音逐渐涣散,与清晰的意识一同,沉入黑暗,又被更剧烈的疼痛强行扯回一丝光亮。
      清醒与昏厥,在这废楼里,交叠反复,永无止境。
      后来,他们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
      “不怕死?那这个呢?”
      “管他是不是条子,沾上这东西,这辈子就完了。是,也不是了。”
      他头脑昏沉,早已不辨时间方向,身上多处骨头断裂,双眼肿得只剩一条细缝。但此刻,他的意识却异常清晰——他看得清那根闪着寒光的针头,看清了橡胶管死死勒进他的胳膊。
      “不……不要——!” 这声嘶吼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
      “你该叫我什么?” 那个声音慢条斯理地问。
      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他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干爹!干爹……求您,求您不要——”
      “不要——!” 他继续呼喊,乞求,但冰冷的针尖已经抵住了皮肤。
      细密的刺痛透进脉管,“不!不要!……” 他像困兽般挣扎起来,“老杂种!你不是要我替你做事?一个毒虫你敢用吗?!”
      “是有点不放心,” 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但可以多点‘信任’。”
      “你废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 笑意不减,“但可以多点‘信任’。”
      “好孩子,告诉干爹,为什么放走她们?”
      “我说了!因为我妈!你们丧尽天良!我见不得!我就是见不得!不……不要——”
      “见不得?”那笑意掺杂了冷意,然后猝然变得锐利,“继续”。
      他们都说那是天堂。
      只有他知道,
      他堕入了地狱,
      无间地狱——
      若非地狱,他怎会被绑在铁椅上,只有一只左手被抽出,吊在半空,承受这永无止境的折磨?
      “看,外面的风景多好,好好欣赏吧。”
      不是地狱吗?他努力睁开眼——
      废楼外,冰雹疯狂砸落,树木凄厉摇摆,麦田东倒西歪,鸟雀无处可躲……
      这算不上美景,但至少是人间。
      不,就是地狱。
      在药物的控制下,连昏迷都成了奢望。
      他清晰地感知着:剧痛要将他撕碎,欣快又将他包裹,心脏时而骤停,时而狂跳。
      他要死了吧?
      他怎么还不死!
      铺天盖地的疲惫,刻骨铭心的无力……
      “风景好看吗?” 声音尖锐地刺破耳膜,像强心针般让他已停摆的心脏重新鼓动,“提不起精神?那我再帮帮你。”。
      然后,是更多、更说不清的药物,被注射进他的身体。
      他的躯体,俨然成了他们玩乐的试验场。
      疲惫。
      昏迷。
      疼痛。
      是疼痛!
      他喜欢的疼痛!
      “这可是好东西,打了就不疼了。” 那声音充满蛊惑。
      可他喜欢疼痛。疼痛代表清醒,疼痛代表救赎。
      疼痛,就是他的极乐天堂!
      可他们只想将他拖进地狱——
      他激烈地挣扎,疯狂地叫喊,可没有用,他的身体被几条皮带完全固定在一张铁床上——
      欣快!该死的欣快,淹没了他的疼痛。
      夺走了他的天堂——
      不间断地、一次次地夺走他的天堂——
      只要那嘎吱声响起,门板被推开,他的疼痛,他的救赎,他的天堂,就会被夺走,只剩下地狱,无间地狱,黑洞洞的,无休无止的地狱——
      “吱嘎——”
      那声并不很重的吱嘎声,使得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濒死的鱼,怀着巨大的惊恐呼喊着从床上一跃而起,重重摔在地上,光线刺入,他瞳孔紧缩,厉声嘶吼:“谁?!”。
      “是、是师父——”前来叫他起床的江铭被这剧烈的反应冲击得脸色煞白,捂着心口,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呼吸骤然急促。
      现实的景象狠狠撞入眼中。蒋满盈连滚带爬地扑到老人身前,眼泪瞬间决堤,双手颤抖得无处安放:“师父!您怎么了?您没事吧?!我……”。
      江铭面色发青,呼吸艰难,却仍挣扎着抽出手,一下下、轻柔而坚定地拍打着他剧烈颤抖的脊背。师父的声音因不适而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是在家呢,在家呢。我们在家……别怕,啊,别怕——”。
      那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一点点渗进他冰封的魂魄里。
      那温暖如此真实,终于将他从那个永无止境的冰冷地狱中,一寸一寸地缓缓打捞起来。 地狱的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虽然阴影仍在,但此刻,他触摸到了“人间”。
      可让他触摸到人间的人,竟被他吓得心脏病发。极致的愧疚与慌乱淹没了他,让他浑身冰凉,不知所措。
      “师兄……师父他……我才回来半天,就……”他望着闻声冲进来的江衡,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责。
      江衡看到眼前景象,脸色骤然一变,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事没事,哥来处理就好”一边在口中安抚,一边迅速蹲下身扶住父亲,熟练地拿来水和药物助江铭服下。待父亲呼吸稍缓,便示意闻声赶来的儿子江涟小心扶爷爷回房休息。
      待江铭被小心扶离,江衡才重新将注意力完全放回满盈身上。他没有一句责备,只是留在房间里,将人扶带到卧室床上,同坐在床侧,耐心地、一遍遍地安抚着那个被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巨大愧疚撕扯的灵魂。直到情绪慢慢安稳下来。
      “去洗漱吧,然后下来吃点东西,我去看看爸。”说完,江衡轻轻拍了拍满盈的肩,带上门离开了。
      他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师父方才的拍抚与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是在家呢,在家呢。我们在家……别怕,啊,别怕——”。
      他已记不清,生命中有多少次被师父这样搂进怀中,轻抚着瘦弱的脊背,听那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说:“师父在呢,满盈不怕,不怕——”。
      但印象最深的,除了刚才,便是最初那次——
      那时他们刚从八峰山出来,因他晕车严重,不得不在昭和的一家旅店暂歇。“奶奶!”他从梦里尖叫着惊醒。满头大汗,满脸惊白地急急喘息,刚打完一个电话,正推门进来的师父听到,几步过来将他搂进了怀里,手抚着瘦小的脊背,口里温声地哄着, “师父在呢,满盈不怕,不怕——” 。
      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急急喘息。刚打完电话推门进来的师父闻声,几步上前将他搂入怀中,手抚着他瘦小的脊背,温声哄道:“师父在呢,满盈不怕。”。
      待他情绪渐渐平稳,师父才将他稍稍抱开,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梦到奶奶了?”。
      他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师父从床头柜抽了几张纸,轻轻为他擦脸,柔声道:“奶奶一定也是想满盈了,才会来梦来见满盈的。”。
      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喃喃地问:“奶奶想满盈么?”。
      “当然想。”师父语气肯定。
      “可是……”他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师父轻声追问。
      “可是我这次……都没怎么看清楚奶奶的脸。”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与自责,“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的样子,不管是在记忆里,还是在梦里,都越来越模糊了……明明还不到半个月,我怎么就忘了呢?我这脑子真没用!真没用!”。
      他说着半握拳地掌根重重在自己头上砸了好几下,就为师父抓住了手腕,握在了两边手里,半蹲下来看向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发沉,“不许伤害自己”。
      他眼泪涌满了眼眶,“可、满盈好笨好没用啊,连奶奶都记不住——”说着又再忍不住抽泣起来。
      师父温声解释道,“不是我们满盈笨,也不是满盈我们没用,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对于一些可能不那么好的记忆,出于保护或者防御的机制,其中的场景和面貌就会趋向于模糊,甚至是消失——”。
      “可奶奶是好的呀,是好的记忆呀——”他哽咽着反驳。
      “师父在呢,满盈不哭,不哭——”
      “没事了,没事了……你看,这是在家呢,在家呢。我们在家……别怕,啊,别怕——”
      他浑身猛地一颤,从回忆中惊醒。
      先前梦中的惨景还未散去,还是那张铁床,皮带深深勒进皮肉,将他牢牢禁锢住。
      吃喝拉撒,全在于此。
      待身体勉强愈合,他也彻底成了一个瘾君子。
      都是些陈年往事,一切都结束了,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去洗漱”师兄温和的声音刺进钝重的头脑。对,去洗漱。等再有意识时,他已站在洗手池前。镜中是一张憔悴惨白的脸,流水哗哗地响,不知怎地,竟有些像那天的冰雹——
      他捧起冷水扑在脸上,左臂下意识地一动,脸颊肌肉便是一阵轻微的抽搐,扯出一个扭曲的苦笑。
      皮肤撕裂的感觉,是如何的毛骨悚然。
      骨折碎裂的声响,又是如何震彻心肺。
      鹰嘴骨,不是号称人身上最坚硬的骨头之一么?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碎的那么轻而易举?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针尖刺入脉管时,那种彻底吞噬一切的绝望。死亡,在那时看来,简直是恩赐。
      他被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唯独左手被扯出,高高吊起。
      “看,外面的风景多好,好好欣赏吧。”。
      平心而论,那废楼外的景致的确很不错。只当时的他,没有什么心境欣赏。日后看到,也直犯呕。
      悬吊两天多,放下来时,左手已然发黑、坏死。
      那之后,朱期延才说,“好孩子,放就放了吧。我放她们生路,你从此死心塌地为我卖命。这么多条命换你一条,我这买卖亏大了。你别再让我赔本。”。
      他低头,视线掠过那早已畸形的肘部,嘴角抽搐着,凝成一个冰冷的笑。
      没让你赔本。
      我到底将你也送进了地狱。
      尽管这代价,是一同沉沦。
      但值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