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 14 章 ...
-
“小师叔,您收拾好了吗?”
门外传来的声音伴着轻轻的叩门声,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他沉沦的回忆。他猛地清醒,第一时间强行控制住嘴角和脸颊的肌肉,绝不能让江涟看见自己刚才那副失控抽搐的恐怖模样。将他当做个怪物一样,害怕地不敢亲近。
可他越是着急,肌肉就越是不受控制,脚步声近在门外,他近乎慌乱地扯下毛巾,迅速盖住了大半张脸。
江涟推门进来时,只见他用毛巾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好、好了——快好了。”。
“刷牙了吗?”江涟看着他,自然地问道。
蒋满盈摇了摇头。看着江涟熟练地拿起他的牙刷,挤上牙膏,这个寻常的举动奇异地安抚了他狂跳的神经。借着这个间隙,他慢慢调整呼吸,脸上僵硬的线条终于缓和下来。当江涟转过身时,他已拿下毛巾,勉强挤出一个看似正常的微笑。
“谢谢。”
声音依旧僵硬紧绷。他接过牙刷,再次道:“谢谢你,小豆角。”。
“小师叔,跟我还这么客气呀?”江涟极为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那条毛巾,利落地抖开,挂回原处。他用一种带着夸张的、抱怨里裹着亲昵的语调继续说:“爷爷今天可是从三点就起来煲汤了!那香味儿,硬是把我从梦里给香醒了!但他下了死命令,必须让小师叔您喝第一口,我们其他人才能动呢。”。
少年转过身,眼神清亮地看着他,笑道:“可见您地位之高哇!”
三点……那怕是根本就没睡。还被他——
思绪正沉溺于自责,又被江涟打断:“小师叔,您快点儿嘛,我饿啦——”。
他含混地应着:“好,好。”。
在江涟的帮助和闲聊中,蒋满盈很快洗漱完毕。走出浴室时,少年看着他笑了笑,伸手自然地帮他理了理睡衣的领口——那动作里带着家人间特有的亲昵。
“走吧小师叔,爷爷的汤该煲好了,再不下楼他该着急了。”
江涟拉着他就要出门,他却一眼瞥见床头柜上那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脚步顿时凝滞。
“怎么了?”江涟没拉动,回头问道。
这是未来两年里,最后一顿早餐。他想换上警服。
“我想换身衣服,你——”
话未说完,江涟已了然一笑:“好,那我在门口等小师叔。”少年松开手,轻快地退出去,关上门前还探头笑道,“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蒋满盈点了点头,缓缓挪到床边。不知是不是这半天的强撑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他失力地坐下去,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
明明已过了一夜,他却仍觉得不真实。
他坐在床边发怔,重新审视这个房间,昨日的记忆一点点回流——
“我们搬来之后,爸就把这房间按你原来的样子重新装修了,格局摆设一模一样,好让你随时回来,都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唯一就是从前你卧室的直通往楼下的折叠楼梯没有了,这里条件是简陋了点,你就将就一下子,等哥哪天赚够了钱,再给你买大别墅住。但这离市局也近,不用打截,也很快就能到。”
“你所有的衣物,你嫂子去游学前都重新洗过、晾干、叠好收进柜子了。你的‘阿贝贝’——那只长腿青蛙,也洗干净塞在你被子底下,你抱着会更有安全感和归属感一点。”
“衣服嘛,你先随便穿,不合身哥再带你去买新的。这房间爸每周至少亲自擦一遍,到处都干净,没灰。连智能家居的遥控器和床头灯,都和你从前用的一样。”
他的目光移到床头柜上那本《瓦尔登湖》,枫叶书签还夹在昨晚停下的那一页。
他都二十七岁了,师父却还要念书哄他入睡。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心疼师父劳累,曾说“不用了”,师父却却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别急,师父想把你小时候缺失的,一点点补回来。”。如今他二十七了,师父仍为他读书助眠——虽未明说原因,但他心里清楚。
可他刚才那疯子般的过激反应,却彻底辜负了这份深沉的用心。
“啊,还有,”记忆里的声音继续道,“你奶奶的照片和相框一直摆在原位,爸也经常擦。”。
蒋满盈的目光落向床头柜角落里的那面相框——
透过玻璃,记忆又被拉回那个被中断的午后。
“有件事,师父想先向你道声歉。”
他吃惊得连抽泣都停了,惘然眨着眼,看师父神情认真,虽觉得师父万万不必向自己这样的小毛孩子道歉,却仍忍不住好奇,“什么事啊?”。
师父从右边裤兜里拿出手机来,解锁点开首页的相机,手指向右翻划了几下,将手机转向蒋满盈说,“这个”。
“奶奶?”看了后失声叫道。
那上边,正是门口靠着柴堆晒太阳,拄着拐棍儿,望看着他笑得像皱巴巴核桃的奶奶——就和他之前梦境中的一样。
就连那赤金的太阳,温柔的微风,青绿色的青草,汪汪的狗叫声,都是一样的。
梦里没有的,他也仿佛能从这张静照里听见、看见。
这就是他的梦,是梦在现实中的重现。
师父点头,将手机递给他:“自己拿着看?”。
他接过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屏幕上奶奶的面容,仿佛奶奶仍在眼前。那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每一条都清晰如刻。
“奶奶……”他轻声唤道。
背景里是他的家乡,还有——
“还有我?”他忽然在图像的角落看到那个转过身望向奶奶、手里举着一串结着七颗果实的洋芋苗、笑得灿烂的自己——那是他想挖出最大最好的洋芋,晚上招待来客时的模样。那时,来客还不是他的师父。
那也是他与尚在人世的奶奶,共度的最后一个晴朗白日。
手指停顿在那洋芋苗上最大的一颗果实上时,就听师父开口说,“未经你们允许,私自拍摄照片,是不道德的行为。所以,师父在此,向你和奶奶道歉。”。
师父后来告诉他,当时虽未料到后来种种,却冥冥中被一股力量推动,拿出手机悄悄定格了那个画面。本打算离开八峰山时打印出来送他,未想竟有了更深的意义。
之后变故突生,一切猝不及防,这照片也被暂时遗忘,直到此刻才重新想起。
“满盈,”师父唤他,略作停顿,等他抬起眼,才继续说,“如果你愿意,之后师父把它打印出来,你可以带在身上,或放在房间里。这样,满盈就能随时看到奶奶,再也不会忘记奶奶了。好吗?”。
他不太明白,问:“什么是‘打印’?”
师父一怔,想了想,回头看见床头柜纸巾盒下压着的饭店宣传单,便拿过来,简单解释道:“就是把手机里这个图像,用机器印到这纸上面,变成能摸得着的实物。”。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满盈要奶奶打印出来。”顿了顿,又说:“谢谢师父。”。
师父微笑:“你不怪我就好,不用谢。”。
他抿了抿唇,摇头道:“满盈永远不会怪师父的。”。
回到津关的第一晚,师父将落地窗前跪着的他安顿着睡下,又将新衣分类挂进衣柜,日用品各归其位。一切整理妥当后,最后从门外拿进一个相框,放在床头柜上:
“你和奶奶的照片,我给你打印出来了。”
此刻,蒋满盈伸手,将那个摆在角落的相框拿起,捧在手中静静端详——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里奶奶的面容,与当年刚拿到相框时的动作重合在一起。残疾的手指抚过冰冷的玻璃,仿佛还能触到那份粗糙而温暖的质感。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眼前的景象模糊,又被拉回那个撕心裂肺的午后。
他看见奶奶用力推开他的搀扶,颤巍巍地跪在师父面前。
“……你们是天大的好心人,是菩萨。”奶奶这样称呼师父,“你们本来是要资助我这娃儿念完大学的,这话……如今还能作数么?让这娃儿上学,让这娃儿念书,这样他才能出头,不用和我这老婆子,一起烂死在这大山里。”。
师父俯身欲扶,声音沉稳而郑重:“只要他去学校,我的资助一定到位,直到他大学毕业。”
“那……您有能力,养大他么?”奶奶仰起脸,急切地追问,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我这娃儿,吃得了苦,受得了累,挨得了骂,也耐得了打!他吃喝不多,睡觉不占地方,给您家里当个长工也是好的……您就收下他吧?不论花了多少钱,长大都让他成倍还您!只要……只要能让他活到长大——”。
“我个人可以额外再赠予这孩子十万,作为他未来的生活教育基金。我想,这笔钱应该足够您和满盈以后的生活。”
然而,得到这句承诺后,他的奶奶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她的死来送他走出八峰山。
那个满脸深刻皱纹,满头烂遭白发的小脚老太太,此生做过最决绝的事,便就是用一瓶农药,与这痛苦的一生,做了彻底的了断。
等他们发现时,一切为时已晚。
“我是这娃儿的累赘……我死了,他才能从这里出去……”
弥留之际,浑身剧烈抽搐、呕吐不止的奶奶,瞪着一双已然上翻的眼睛,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胸前的校服,用最后的气力嘱咐:“满娃儿……出去……去找你妈。她要是愿意跟你过,你就好好跟她过。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过。别怪你妈……是我们老蒋家……对不起她……”。
“我原想着……给你爸买个媳妇……就能让他收心过日子……谁知却是害了另一个人……这是我老婆子造下的孽……死了该下地狱……永远受折磨……”
“满娃儿……你要不活出个人样来……地底下……奶奶都不认你!”
这一句,是奶奶最后留给他的话。
奶奶用自己的死亡,将他从那绝望的深渊送了出来。
可是他这个岁星,将救他出来的人,推进了深渊——
师父当初的善举,最终换来的,是摧毁性的力量。
他曾亲眼见证,那份善意如何招致极致的诋毁、凶残的报复,如吸血鬼般贪婪无度的吞噬与索取。一旦索取受挫,便是威胁与诋毁;一旦吸血不能,便是报复与诬陷。
“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害死我老娘,拐走我儿子,还装出一副伪善模样!我要带回儿子,他还动手打我!你们都来看看,这就是所谓名校教授的嘴脸——!”
为了让他平安长到十八岁,师父在之后的六年里,不断满足蒋连峰无尽的索取。而这忍让,竟成了对方口中“诱拐”并试图用钱权封口的“铁证”。
多么可笑。在已有江衡师兄、杨潇姐那样优秀的孩子之后,师父还要“诱拐”一个他?可就是这样荒唐不堪的逻辑,竟也有人信以为真。
他们甚至说,他们师门“拐孩子”是一门“传承”。
可师门所做的,不过是将他们这些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捡起,养大。以前从来没人管过他们的死活,等他们终于活得像个人样,所有人却突然想起了他们。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教养他们的人罪大恶极,逼他们站出来指证。若是不愿,便就是可悲的斯德哥尔摩患者。
从来没人问过他们真实的意愿和想法,就被裹挟到了风口浪尖,沦为谈资与笑柄。
因为蒋连峰,师父一生清誉扫地,被开除教职;江家沦为众矢之的,从此败落;整个师门被推上审判席,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
他只能用血、用命,去弥补,去挽回。
索性,他终究是拿着自己的血肉和性命,把这个“交代”换回来了。
他做到了。
既然做到,他便不该再活着,继续给人带来不幸与噩运。
可偏偏祸害遗千年,他怎么都死不掉。
上天让他活着,不知是惩罚,还是奖励。但既然让他活着,那能不能将所有的噩运与苦难,都让他一个人承受,让师父他们都好好的——他就这么这一个,小小的,朴素的愿望,能不能答应他?
“小师叔,您换好了吗?”
江涟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蒋满盈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迅速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还未等他应声,房门便被推开一条缝,江涟探进头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明朗笑容:“爸爸在楼梯口催啦。”。
见他仍愣在原地,相框还握在手中,警服也还未换上,江涟的关切又多了几分:“是身上伤口疼吗?要不要我帮小师叔?”。
“不、不用!”蒋满盈慌忙应道,这才手忙脚乱地放下相框,抓起警服往身上套。他背过身,飞快地用纸巾擦了擦脸。
“我们家那烘干机年头久了,衣服也不知道烘没烘干透。”江涟语气自然,“小师叔要不再去洗洗手?免得病菌入口再生病了。”。
蒋满盈含糊地应着,转身回到洗手池边,用冷水冲了把脸。他抬头看向镜中,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回眼底,勉强牵起一个看似平常的微笑,这才跟着江涟走了出去。
“小师叔,您穿警服真的好帅啊!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样,太神气了!”
“小师叔,您什么时候有空教我拳击格斗啊?我也想变得和您一样厉害——”
原本还不知如何回应的蒋满盈,猛然一个激灵,脱口喝道:“不行!”。
江涟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瞳孔微张,但很快掩饰下去,只语气有些失落:“好吧。”。
蒋满盈太害怕他比之生命都珍视的孩子走上那条危机四伏的路,甚至顿悟了师父当年阻止他学心理的苦心。他不免想起那场争执——就是那次,他这个混账,竟将师父气得心脏病发作。师父在手术室生死未卜,而他竟还在酒吧当驻唱歌手——
江涟自然比他好上千万倍,绝不至如此。但这过激的回应,难免让孩子心里不舒服。他正想着如何弥补,江涟的思绪却早已跳开,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与卖关子:“小师叔,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一样了?比昨晚多了点东西?”。
两人正从旋转楼梯上走下。
蒋满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穿过客厅,定格在旋转楼梯侧下方——
一架乌黑锃亮的三角钢琴,正静静地伫立于晨曦之中。
“爷爷说,别的都和以前差不多,可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就是它了——钢琴!”江涟笑道,随即模仿搬重物的样子,语气活泼,“然后,就让我和爸爸吭哧吭哧给搬出来放这儿啦。这下,可就真的和从前在别墅时一模一样了。”。
蒋满盈在台阶上站住,目光却像被什么无形之力牵引,越过钢琴庞大的琴身,牢牢锁在了那张配套的乌木琴凳上。
阳光流淌在光滑的凳面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泽。
如果他没看错——
那琴凳,就是原来那一张。
就是那一张。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就是这里。师兄江衡的怒吼,皮带划破空气的尖啸,自己脸颊贴上琴凳的冰凉……
可此刻回望,那场“教训”的底色如此清晰:师兄盛怒之下,也没把他掼在地上,而是按在这琴凳上。那动作里,是不忍折辱他的细心,是怕他直接跪趴在地上受凉。皮带的声响骇人,落下的力道却是收着的,更像是一种沉重而滚烫的提醒。
这刻意收敛的“暴力”,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匣子。
这根本不是蒋连峰的方式。
那个男人,只会是疾风骤雨般的劈砸,伴随着咒骂和踹踢,直到他自己力竭。疼痛是摧毁性的,不夹杂任何一丝多余的顾及。
而师兄……不要说下重手,就是一点折辱都舍不得……
一种更尖锐、更刺骨的记忆,伴随着剧烈的悔恨,狠狠刺入心头——
是那个昏暗混乱的台球厅。
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混混,拒绝回家。师兄找来,被他逼到动手。拿起台球杆,那一下下打在他身上,与其说是教训,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呐喊:“我们在乎你!真的很在乎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还是一样在乎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那是师兄唯一一次真正对他动手,却也只是想用他唯一可能听得懂的、扭曲的方式,告诉他:回家。
他清晰地记得师兄最后的样子:白净的衬衫上浸透了泥土、碎渣、啤酒沫和刺目的鲜血,棍棒留下的痕迹狰狞可怖,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血污模糊了半张脸,还在说着,“跟哥回家。”。
在被警察带回警局时,师兄却对警方说他们是互殴,自己调解就好。
甚至最后在警局门外,师兄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可能被打瞎的眼睛,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仍然是那句椎心泣血的哀求:“跟哥回家,好不好?”。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股灭顶的酸楚和羞愧猛地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当年是如何对着这样捧出一颗真心的师兄和师父,嘶吼出那些“杀人凶手”、“不在乎”的混账话的?他的扭曲,他的绝望,竟然逼迫着这些本性善良温和、信奉理性与文明的人,用最不符合他们本性和观念的方式——用蒋连峰烙刻在他血脉里的野蛮与暴力,来告诉他们深刻却被他一次次无视与践踏的爱与在乎。
“看什么呢?”师父江铭温和的声音自厅内响起,将他从几乎溺毙的回忆中拉回。
满盈迅速眨掉眼中的湿意,勉强稳住声音:“没什么。”他转过身,看到师父的目光也落在琴凳上,那眼神里没有追溯过往的沉重,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宁静和一种近乎慈悲的了然。
面色还有些苍白的江铭走过去,轻轻掀开琴盖:“我也好久没弹琴了。”他坐下,指尖落下,一段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带着一种被时光洗涤过的宁静。
蒋满盈倏然明白,师父是是在告诉他,这一次,我们用音乐与文明,而非皮带与暴力,来欢迎你回家。就像你刚来这个家的时候一样——
琴音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清晨——他回到津关的第二天早上,在晨光中醒来后,他刚拧开门,便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幽缓的乐声,正是前一日在客厅见过的那架钢琴所发出的。他被乐音牵引着走出房间,虚掩上门,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口。从旋转楼梯下到一半时,他看见了坐在钢琴前的师父。
他生怕打扰,连楼梯都不敢再下,只是静静聆听着,然而,琴声还是戛然而止。师父的手指仍按在琴键上,抬头看他:“醒了?”。
“是师父吵到你了么?”
他连忙摇头:“没有,是出来才听见的。”。
师父微微一笑:“也是,不然早该吵醒了。”随即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将他安置在旁边坐下后,师父的指尖又重新在琴键上跃动起来。他有些好奇地问:“师父,这是什么曲子?”他说不清缘由,只觉得这曲子透着一种幽淡的悲伤,更分不清这悲伤是源于乐曲本身,还是源于弹奏者。
师父温温一笑,清朗的话音混着流畅的琴音响起:“贝多芬的《A小调巴加泰勒》,它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致爱丽丝》。”。
师父本想教他钢琴,可他这个蠢蛋,莫说识谱弹琴,连安稳坐着都难——用师父的话说:“你这小家伙,是这琴凳烫屁股吗,怎么连坐都坐不住的?”。
他太想得到师父的关注和期待,便努力去学,却学得无比痛苦。比学琴本身更痛苦的,是他发现自己如此愚笨,根本学不好,让师父失望。
这种痛苦与愧疚几乎将他逼疯。
“你喜欢么?”师兄江衡后来问他,“真的喜欢么?你是喜欢音乐本身,还是仅仅只是喜欢和爸相处的时光?不喜欢,就别迎合。跟我爸相处,有很多别的方式,不是非要学钢琴。你要不敢跟我爸说,师兄替你去说。”。
那份强求不来的期待,也终于得以轻轻放下。
后来,受初一军训联欢会上为他解围的小石头,不,杨教官的影响,他萌生了学吉他的念头。师父带他去琴行挑了一把吉他,而他后来用奖学金一分不差地还给了师父——这把彻底“还清”了的吉他,成了他青春里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正因如此,那次离家出走,他身边只带了它。
那也是他年少时唯一自发、纯粹的热爱。
“我听说你之前那把砸了——”就在这时,师兄江衡提着一个吉他盒走过来,递给他,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话里却藏着更深的东西:“喏,试试这个。”。
“琴房里还有六把,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不在的这七年,每年你生日,爸都会去买一把,就放在你屋里。那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你真心喜欢过的东西。”
“我随便拿了这把,你看看还顺手么?”
蒋满盈接琴盒的手猛地一颤,险些没拿住。七年,七把琴。这句话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吉他,果然和他当年师父带他去琴行挑选,后来在延陵被他亲手砸了的那把,分毫不差。
琴颈光滑,琴身崭新,却仿佛承载了七载无声的等待与从未熄灭的期望。他手指微颤地抚过琴弦,尤其是左手,动作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明了的滞涩与艰难,但他依旧稳稳抱住了它,像是抱住了那段空洞岁月里唯一切实的念想。
触手是熟悉的质感。他调了调音,抬头看向钢琴前的师父。江铭也恰好在此刻回过头来,师徒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无需任何言语,一种沉淀了十五年的默契悄然复苏。
“《致爱丽丝》?”江铭轻声问,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蒋满盈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左手按弦的动作带着不可磨灭的创伤痕迹,僵硬而艰难,但他右手的节奏稳准而坚定,温柔地切入钢琴的旋律中,没有半分突兀,像是失散已久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
钢琴的音色清亮如月光,吉他的和弦温暖如大地,它们交织在一起,不再是独奏的忧伤,而是变成了温暖深情的对话。
江铭的钢琴主奏着旋律,流畅而稳定,如同这个家给予的包容的底色。蒋满盈的吉他则时而作为低音铺垫,沉稳厚实;时而化为高音区的点缀,清新灵动,像是在这稳固的底色上,终于能自由生长的、属于他自己的枝叶。
十五年了。他从一个需要靠疼痛确认归属的少年,到一个在黑暗深渊挣扎的孤魂,
再到现在……他终于能站在当年看见梦想的台阶上,用另一种乐器,与师父奏响同一首曲子。他终于不再需要笨拙地模仿、痛苦地迎合,而是找到了自己的音色,以自己的方式,与师父的旋律共鸣。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不再有曾经的滞涩与恐慌,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沉稳与确信。他偷偷抬眼看向师父的侧影,师父微闭着眼,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嘴角带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一刻,所有的挣扎、误解、分离与痛苦,仿佛都在这和谐的乐音中得到了抚慰和安放。他终于跟上了这个家的节奏,合上了师父的拍子。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客厅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隐约的鸟鸣。
江铭收回放在琴键上的手,抬起头,静静地看过去,目光深邃,里面盛满了无需言说的欣慰与了悟。
蒋满盈放下吉他,没有言语,只是迎着师父的目光,露出了一个这些年来,最轻松、也最坦然的笑。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十五年了,他终于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