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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科马拉的风里飘着亡魂的絮语。佩德罗的子弹穿过米盖尔的胸膛,血溅在教堂墙壁上,像一朵猩红的曼陀罗。……”
      回荡在灵魂深处,那宿命般的话语,又再一次浮现——
      不同的是,他这次真的看到了它。
      不过,不是猩红,而是暗红,就像是干涸的鲜血。
      也不是开在身上,而是拿在手上。
      “醒了?看来我来得正好——”
      声音和画面是同时传导到大脑的,沉重的眼珠艰涩地转动了两下,昏迷前那些不堪的记忆便如潮水般倒灌而入:他当时就像个被当众揭露的罪犯,在众目睽睽之下惶恐逃窜,最终以最狼狈的姿态坠落。
      完整的意识归位,尖锐的疼痛和翻涌的恶心也随之复苏,逼迫着他面对狼藉的现实和既定的命运——
      他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慢慢从对方高大明媚的人身上,转到骨节分明的手上——
      那三朵美艳而暗沉的花,像是一份来自地狱的献礼,又像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怎么?殡仪花这都准备好了?”他的嘶哑的声音撕破空气中的寂静,连他自己都吃惊于他这句话中的怨毒,“看我这回又没死成,一定让你很失望吧?所以,现在是拿这毒花给我催命呢吗?”。
      心中的恶意如岩浆一样喷薄出来,他根本无法控制。那时的羞耻就是他灵魂上的脓疮,任何轻微的触碰都足以让他失控,“那你倒不如直接给我罂○粟花儿,毕竟那才更适合我这种瘾君子,不是么?”。
      而本该因为他这种无耻行径扇他巴掌的人,却受气包一般,无声承受着他的怒火,徒劳地向他解释:“我听见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反复念这个名字……就以为你喜欢,想着你醒来看到,一定会高兴……我找了很多花店,才找见到这三朵,还是手工做的假花……”。
      解释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放弃了,只是干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买好点的花。”
      那三朵暗红的花,瞬间被藏到身后,像一个被匆忙掩盖的、不合时宜的真心。
      “不用了!我不喜欢!”。
      他本来还捕捉到了他睫毛边缘闪烁的明媚光亮,可他轻易就粉碎了那光亮。
      他试图挪动身体,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但与灵魂深处的煎熬相比,这□□的痛苦简直不值一提。可附着在四肢上的力气恍若已经完全被榨干,一时无法依托自身坐起来,那人急忙上前想要扶他,被他厌恶地一把推开,“别碰我!”。
      那点力气其实微不足道,但对方还是迟疑着缩回了手,低声道:“对不起。”。
      额上的纱布阻碍了部分视线,他索性闭上发黑的双眼,全凭一股自毁般的怒意,将自己从那张该死的病床上弄起来——
      或许是他这副奋力挣扎、与残躯搏斗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怜可悲,让他实在不忍看下去,他又一次试图伸手搀扶——
      “我让你别碰我,你不懂吗?!”他恶狠狠地一把推开,将自己无法忍受的难堪,又无耻之尤地发泄到了他身上,“您杨大支队长是实在无事可做,才闲到跑这来看我的笑话?”。
      那人只能收回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就只沉默而又忧虑地望着他——
      他终于驱使着这具如同破败骷髅的身体挪到了窗边——
      与其说是想看看窗外,不如说是不敢再面对身后那个人。
      窗外的天空湛蓝的如同画布上精心调配的色彩,阳光更是明媚得恍若导演精心设计的布光。
      当光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抬手去遮挡——
      只觉得如此污浊不堪的自己,根本配不上这般纯粹美好的照耀和浸润。
      还有同样明媚而美好的他——
      “出去!”
      他轻声唤他的名,可他叫他,“滚!滚出去!”。
      他实在而又迫切地希望,那人能用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闭嘴,让他疼痛,让他从这自我厌恶的漩涡中解脱哪怕只是几秒钟。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人只是沉默地退后了一步,无措而又无力地望着他,那眼神,比之疼痛,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这愤怒,只是对清醒本身的愤怒,这恶意,也只是对生命本身的恶意。只却在此时,都发泄到了最无辜的他身上。
      他试图为自己无理的愤怒和恶毒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更准确的说,是借口,好让他自己不像看起来的那么无理取闹——
      他只是用这种恶劣的态度和无理取闹的方式,让他远离自己这个丑类恶物。
      他是为了他好。
      多么高尚,又多么无耻的借口。
      然而,不论这借口如何高尚,都没法掩盖他那恶劣刻毒言语所带来的实质性的伤害——
      都不止是他,就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又听到了多少的师父都看不下去了。
      “满盈。”师父先制止了他,然后转向那个默默承受一切的人,语气缓和了些,“小石头,你先出去。”。
      “江老?”
      “先出去。等他平静一些了,你再过来。”
      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杨慕承着这沉重和压抑,眼光又在对方愤怒厌恶的脸上看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还是听江老的暂时离开,“你好好休息,我——”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还想见到他的意思,他只怕他会惹得他更加愤怒,愤怒地再度昏迷——
      也就没再说下去了,只朝着江老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调动着脸上,似乎自从那场爆炸后,就有些难以控制的僵硬的肌肉,艰难而又缓慢地扯出一个礼貌的浅笑,“江老,那我先走了。”。
      在江老对他轻轻一点头后,就微微一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门口。
      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手,停顿了片刻,才又下了一次决心般的用力一拉,将自己从从里边扔出来,然后,反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一声轻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呼吸滞停了片刻。
      杨慕垂头僵立在门口,仿佛被那声轻响抽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这一次,是他自己主动地将他隔绝在了外边。
      廊顶惨白的光线倾泻下来,将他脸上一点体面的伪装冲刷殆尽。
      他在来往的护士与家属交错的身影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沉重地落在手中那三朵暗红的花束上——花瓣是仿真的丝绒材质,在灯光下幽沉沉地吸敛着光线,呈现出一种干涸血液般的暗赭色。
      可在之前的他的眼里,分明不是这样的。
      杨慕抬起头,脑中景象闪回到之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时候——
      “这件事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安全!”
      他那个问句得了这么个答案后,又因为临时要去开会,而和他一同走下了楼,并在知道,只有一只右手能用的他,开着车从电视台呼啸着冲出来,路上连闯了四个红灯,横停到了市局门口,挡住了后续所有的车后的光荣事迹后,一个电话扫到隔壁的交警队,让交警兄弟当着他的面把他的黑色捷豹拖走了——
      “身为警察,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次只扣你的车,这样的事再有一回,你给我拘留所蹲几天去!”骂完他的全局等着他的司机开车过来,韩岷凑上来低声跟他说,可以骑他的小电驴去。又被全局听个正着,小电驴差点也被连带着拖走。还是韩岷再三保证,一定遵守交通法规,绝不危险驾驶,又再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才作罢。就连吴执也过来凑热闹,要么蹬他的小板车去,也被全局狠狠地瞪了一眼后,憋着笑烤他的红薯去了——
      可这些搞笑轻松的画面,也就到此结束了。
      出租车里令人作呕的气味,堪比某种化学爆炸现场。他摇下车窗,让外边冰冷而清爽的风灌进来,扑在脸上,却怎么也吹不散盘踞在心口的滞闷。当时演播室后台那一幕幕又从眼前划过,小江哥沉默的指责,江老礼貌的疏离,如同一条条细小的冰棱,顺着他的咽喉滑下,所过之处带来清晰的刺痛感,最终在胃里凝结成一块沉重、冰冷的硬块,引发一阵阵灼烧般的痉挛。
      这都是他该受的的。
      是他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和托付。
      他并不觉得委屈,甚至都不如何畏惧。
      不,他还是畏惧的,不过不是指责,不是疏离,他只畏惧他们再不让他见他了,他到了一院却连门都进不去,更甚至,这疏离隔绝永远持续下去,他们永远不让他见他了——
      可当他怀着极度的忐忑和不安在病房走廊踌躇徘徊的时候,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门后边,小江哥看着他问,“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进来吧。”对方侧身让出一条路。
      病房里,小江涟正俯身,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床上那人脸上的脏污和血迹,见他进来,抬起头,友好地笑了笑。就连江老也站起来,语气平和地说:“过来吧”,还跟他仔细说起他现在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一天没吃了,你在这陪着他,我们去吃个饭。”还以此为由,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虽然他还是昏迷的,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门被轻轻关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种在演播厅后台和救护车前短暂出现的疏离,已经是这个书香世家所能表达的最严厉的谴责了。而此刻,他们以异乎寻常的宽容姿态,向他这个辜负了他们的人,再次地交托出了信任。
      他为自己路上和门外的那些念头,感到无比的羞愧——
      他怀着这种极度的内疚和羞愧,在病床边无声地陪伴着他,吃着他们给他带回来的饭陪伴他,和他们一起陪伴他………直到被韩岷叫了回去。
      一直到凌晨,他才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再次回到这间压抑的病房。
      他守在病床边,借着冷白的灯光,凝视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不得安宁的苍白面容,听着那干裂的唇间无意识地、反复地逸出那个词——
      他再次看到桌上那束不知来历,又十分碍眼的紫红色花束。
      分明是他该送的,却被人抢了先。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要换掉它!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利用工作间隙极其有限的时间,问遍了津关市所有的花店,一连找了这么两天,总算勉强找见这么三朵,还是那店主做的非卖品的展示花。
      他求了很久才带回来的,兴冲冲地带给他,想着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却当即被泼了一桶冷水——
      那些他都不敢回想的怨毒话语,此刻仍像一声声重金属鸣音,回荡在他的耳膜和心尖,最后落在一句,“不用了,我不喜欢!”。
      究竟是不喜欢花,还是,只是不喜欢他——
      别人送的,就很好看,也很喜欢。
      他送的,不喜欢就算了,还成了恶毒的诅咒——
      杨慕想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转头,看到走道的垃圾桶——
      他走过去,桶身上映出自己狼狈的轮廓。
      他停顿了漫长的一瞬,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三朵暗红。
      然后,松开手指,扔了进去,就像亲手扔掉自己诚挚滚烫却不合时宜的心。
      花朵悄无声息地坠进桶内的肮脏与杂乱之中,就像是为他过去两天投其所好却徒劳无功的折腾,举行了一场最潦草的葬礼。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电梯。
      背影在廊灯的照射下,被拉成一道漫长而扭曲的影子,每一步都仿佛踩碎了一部分的自己,直至被冰冷的金属门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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