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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泉巷 · 水初异(七) ...


  •   自那一夜与陆缄言在河边碰过面后,沈砚便将思路理得清清楚楚。他并未立刻赶往山阳县与谢无渊会合,而是趁着工部盯守松懈,连夜带人沿北端增灌试验段,自上而下查了一遍。

      这一段,是工部为扩张三泠工程而硬加出的“增灌口”。近年迁民、农田扩张过急,下游水量紧缺,工部便在上游北堤开口取水;取水点紧贴旧河道,堤脚原本便不稳。三泉巷近日接连出现井水变味、墙根湿线外扩、夜间地声发空等异象,顺着线理过去,大半都指向此处。

      不查还好,一细查,处处都是刻意遮掩的痕迹。

      堤脚外缘,本应铺设的卵石垫层全无踪影;探杆敲下去,声里带着暗哑,再深一寸,回声发虚,像是底下被什么掏过。增灌口下方靠旧排水沟的地带,草根处的泥纹被水挤开,呈逆向细纹,说明夜里伏流水沿旧线悄悄移动。堤坡表层虽压得齐整,却像是新近补过。脚尖一落,土松得不合常理。

      这些地方白日查不出来,唯有夜里水势下沉、伏流水躁动,土层深处才会漏出一两声细响。沈砚带着人沿堤走了近半个时辰,在暗处留下了标记,又将几处可疑点的泥样、草根与底土分袋封存。

      等工部收到风声,已是次日一早。

      巡堤的工匠说,半夜里似乎有人来过;等许迎舟带人赶到北堤时,都察院的人早已撤走,堤边干干净净,连脚印都随风散了,寻不出半点痕迹。

      此时的沈砚,正坐在山阳县一处说书棚下。棚顶的竹席透着晨光,老说书人拍着醒木,慢慢讲着一桩旧案。场下人来来往往,他坐在角落,神情平静,看不出半分连夜奔走的疲色。

      许迎舟快马赶至颜聿恒府邸时,正值戏班子清唱,盈盈水袖在庭中翻着。

      他在廊下候着,颜聿恒一回头便看见了,随口掷下几句客套话,找了个由头离席,将他领到偏院。

      “何事?”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

      许迎舟上前一步,拱手:“大人,都察院那沈砚,昨夜查了北堤。”

      颜聿恒神色未动:“他不是查了许多日子?有何稀奇。”

      “先前几次,他的动向都不算明确,像是在试探。”许迎舟压低了声音,“可昨夜,他先做出幌子,与谢家二郎出城听戏,人却半夜出现在北堤。下官今早赶去时,看不出半点探查痕迹,动手的人极干净。怕是……已有所察觉。”

      院中风声一顿。

      颜聿恒沉默片刻,缓缓道:“让他查。能查到几个边角,自会觉得自己有能耐。”他眼尾一挑,似笑非笑,“水至清则无鱼。他越能查到些小问题,越遮得住大的。”

      他说着,露出一点冷意:“还是太年轻,以为新官上任便能做出声势。该学学周大人,知道哪些能管,哪些不能碰。”

      许迎舟垂首:“大人说得是。”

      颜聿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之前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已办妥。承包作坊并入林姨娘兄长名下的小作坊,账目与往来文书都按吩咐置换过,痕迹已抹干净。”

      颜聿恒点点头,抬手示意他退下,转身往内院而去。
      廊外戏声依旧,却隔着两重院落,听来已有些模糊。

      ——

      辰光初上,殿檐下一线薄亮映在御案上。
      百官列立,不远处内侍捧着折子上前,将都察院所呈之册置于御案。

      承晖帝翻了几页,指尖轻敲折角,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他开口:“上游超设计水位……垫层不见……伏流水潜蚀旧河道……民居塌陷。”

      每读出一项,殿中气息便更沉一分。几个靠前的官员眉目微动,却没人敢抢先答话。

      良久,承晖帝抬眼:“北堤一段,如今是何人经手?”

      工部一列微微一动,颜聿恒出班,拱手躬身:“陛下,北段水势近日确有偏差,工部已着人复核。或是连日雨势,导致垫层松散。臣等正调人修补……”

      承晖帝轻轻合上折子。

      “松散?”他抬眼,目光淡淡掠过工部两人,“卵石垫层原本便未铺设齐全,何来松散?”

      殿中空气更紧了一分。靠后的御史们互望一眼,却无一人敢出声。

      颜聿恒微微抬头,额间隐现紧绷:“陛下,此事……或有误查。臣愿回部再核。”

      颜聿恒话音方落,末列中,许迎舟出班,立于颜聿恒之后,躬身拱手:“陛下,臣近日多在下游增灌一事上往返调度,未及细核北堤,确有失察。此责在臣,下官不敢推诿。”

      承晖帝并未看他,只问一句:“北堤堤脚空声,又作何解?”

      这一句落下,殿下百官心里都是一凛。

      颜聿恒胸口微微起伏,却仍稳声道:“陛下,事涉水势变化,臣等不得不谨慎。若有隐患,工部自当修补。还请陛下恕臣等一时查验未详。”

      殿中目光纷纷落在沈砚身上。他没有上前,也没有请奏,只静静立在一侧。
      此刻,他的存在,像把未出鞘的刀。

      承晖帝慢慢道:“隐患既现,当即修补;下游灌溉,不得耽搁。”他将折子推向案侧,“其余疑点,都察院再细查。工部——全力配合。”

      最后四字落下,百官神色皆敛了几分。

      百官齐声领旨。沈砚垂目,未言半句。

      出殿后,百官各自散去,几名御史在阶下悄声议论,而工部几人的神色皆不太好。

      ——

      回到公署时,沈砚一推门,便见谢无渊正坐在案前,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脚随意晃着,似是已等得有些不耐。

      案上摊着半盏冷茶,旁边还有几粒剥开一半的瓜子。听见脚步,他抬眼,精神立刻一振:“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你让我查的,有了结果。”

      沈砚顺手收了收袖口,挑眉看他:“不愧是谢二郎,耳目还真是灵得很。”

      “少来。”谢无渊哼了一声,坐姿没变,语气却明显得意,“我与春熙吃酒时,她顺嘴说了件事。”

      “春熙?”沈砚问,语气平淡。

      谢无渊清了清嗓子,脸微微别开:“就是……兰香阁里,与我说得来些的小娘子。”

      他说这话时,耳根竟有些发红,分明想装作随意,只是装得不太成功。

      沈砚低低一笑,也不揭他,只道:“继续。”

      谢无渊瞪了他一眼,不服气似的,继续道:“春熙说,常庆林氏的大郎常去她那儿吃酒。前几日喝得狠了,嘴上说了句——‘我那妹夫见着我,如今也得恭敬些。’”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春熙原本没在意,谁知那大郎的小厮当场拦了话,还把她赶出去。她这才觉得不对劲。”

      屋内静了片刻。

      沈砚指尖轻敲桌面一下,低声道:“常庆林氏……”

      “工部左侍郎颜大人后宅中,有一位便出自常庆林家。”谢无渊忍不住得意,身子前倾了一寸,“如何?这算不算我的功劳?”

      沈砚看了他一眼,含笑颔首:“你倒知道得清楚。”

      谢无渊被问得一顿,轻咳一声:“这……自然不是我去打听的。”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一寸:“前些日子,我娘与几位夫人在厅上赏花。我在廊下路过时,恰听见她们说起工部左侍郎颜大人的后宅。”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那位颜大人的正室我见过一面,不敢说国色天香,却也端庄大方、不失体面。按理说,该是后宅中最得宠的那位。可几位夫人却说,颜大人独独最宠侧室林氏。若连正室都比不过……那这林氏得生得什么模样?”

      语气半真半玩笑,却带着一点不解的意味。

      他说完,又摊了摊手:“我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今日一对上这姓林的,才觉着有些不对劲。”

      沈砚神色未改,只轻轻点头。他抬眼望向窗外,日头倾斜,光线落在廊下的阶沿上。

      “今日天色倒好,二郎可愿同我去看一场出戏?”

      谢无渊听得眼睛一亮,整个人像是立刻有了精神。

      日头当空,外坡的黄土被光线压出一道明线。
      沈砚与谢无渊到时,堤脚已聚了不少工匠,正按着步骤补土、砸夯。

      许迎舟站在外侧,袖口卷着,正指着堤内坡让人填土。几名工匠弯腰铲着湿细沙,一锹一锹往上拍,拍得死紧;旁边有人提着水桶往堤面洒水,再用夯杵砸实。夯杵砸下去声闷,像是压在一层空鼓之上,却被硬生生敲平。增灌口附近堆着几袋碎石,几名工匠正从袋里挑石往缝隙里塞。

      许迎舟听见动静,转身过来,走上前拱手:“沈大人。”

      沈砚回礼:“许郎中。”

      许迎舟语气平平:“多亏了大人早朝的提醒。下官监督不力,竟未及早察觉这些隐患。”

      沈砚神色不动:“工部、都察院,皆是为朝廷办差,为百姓谋利,本就当如此。”

      许迎舟立刻顺势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已着人细查,定会把这一段补得妥当。若大人后续还有所疑,下官必第一时间赶来修缮。”

      这番话滴水不漏,听着像在表态,却留不得半点实处。

      沈砚也不与他绕圈,直言道:“既如此,本官便开门见山——北堤工程的所有在册记录,包括图纸、用料、验工单、放水日记,本官都要看。”

      许迎舟神色一顿,只停了一息,便恢复如常:“这……需些时日整理。下官这便让人去找。”

      沈砚抬眼看他,语气不紧不慢:“不碍。郎中公务既多,本官自会派人去工部取。”

      许迎舟张了张口,还未回话,身后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阿叙?”

      声音不大,却听得分明。沈砚微怔,与谢无渊一同转身。

      来人是姜妙清,而她身侧——陆缄言拄着手杖,脚步不稳。

      谢无渊先反应过来:“小清儿!小阿梨!”说着已笑着迎了上去。

      沈砚只觉眉心一紧,朝许迎舟略略颔首算作告辞,便匆匆走向二人。

      他先扫了眼陆缄言,语气不轻不重:“陆娘子好本事。才两日不见,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陆缄言还未来得及答,他已转向姜妙清:“你怎会在此。”

      姜妙清抬下巴,理直气壮:“我来找你啊。”

      陆缄言心口一跳,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姜妙清口中的“婚约之人”,正是沈砚。

      沈砚眉头更紧了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换个地方。”

      陆缄言低声道:“我腿脚不便,就不随你们……”

      话未落下,姜妙清已快步上前,一把蹲下:“这有什么的,我背你。”

      话音尚未落稳,她已把陆缄言背了起来。陆缄言被突来的动作弄得一怔,手足无措,只得把脸埋在姜妙清肩侧,避开旁人的目光。

      谢无渊看得直乐:“走走走,找个茶肆吃酒去!”说罢便大摇大摆在前头引路。

      沈砚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更痛了,但仍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堤脚边,许迎舟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目色微沉。
      北堤风大,尘土被吹得一路散开。

      几人顺着堤道下去,回到官道,再往城中行。等到了城口,街市渐起,叫卖声、脚步声混在一起,气息比堤上暖了许多。

      到了酒肆,四人上了二楼的雅间。窗纸透亮,桌案干净,伙计送上几样小食后便退了下去。

      刚一落座,沈砚便开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妙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得利落:“我从家里逃出来后,本想一路上京寻你。谁知南边官道被水淹了,走不通。我只好翻山绕路,正巧遇见阿梨在山里采药扭了脚,就把人救下。阿梨心善,让我在医馆住了两日。”

      沈砚眉心轻蹙:“南边官道被淹?”

      姜妙清点头:“听说前几日连着暴雨。”

      沈砚的视线落向另一侧,一直低着头的陆缄言:“陆娘子时常进山采药?”

      陆缄言怔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常。只是医馆常用的药材这些日子迟迟不到,病人多,等不得,我便自己上山采些。”

      姜妙清在旁看着两人一问一答,忽觉不对,抬眼问:“你们两个……认识?”

      未等沈砚开口,陆缄言已经先道:“几面之缘,不熟。”

      语气淡,却刻意地避开。

      沈砚侧过目光,看她今日的沉默与克制,比以往更明显,像是刻意在与他保持距离。

      气氛顿住片刻。

      谢无渊怕场面僵住,忙岔开话题:“小清儿,你来京寻阿叙,究竟为何事?”

      姜妙清正嚼着一块桃花糕,说得含混但直截了当:“退婚呀。”

      陆缄言抬起头,轻轻一怔:“退婚?”

      姜妙清点头:“不退不行。我爹娘逼得紧。”

      陆缄言犹豫道:“你不是……来寻心上人的吗?”

      姜妙清差点把茶喷出来,用帕子匆匆擦了擦,瞪圆了眼:“什么心上人!我是来同他退婚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三泉巷 · 水初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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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此文无穿越、无重生、无玄幻、无金手指,历史架空+(轻)探案悬疑+言情。 笔者人在国外,可保证周2-3更。 极特殊的情况下(比如想到了绝世秒梗【捂嘴爆笑】),日更也不是不行。 故事整体架构已成熟,不是边写边想,请放心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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