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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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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伦峰几乎想不起来,上一次失控是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十年前吧?那年他22岁,刚刚大学毕业,PTS的offer已经安静地躺在邮箱里。为了庆祝找到心仪的工作,他开车载着母亲去港式酒楼吃早茶。母亲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几年,移民美国后,最爱的仍是故土的奶黄包和豉汁蒸凤爪。
才进入十月,气温却骤降到零下。出门那天,天空像破了口的羽绒被,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车子驶上高速后,聂伦峰感到路面打滑得厉害。他减速慢行,耳畔忽然听见一声响彻天际的喇叭声,紧接着,车尾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聂伦峰面前的安全气囊瞬间弹出,白莲花似的盛放在眼前。可是挡风玻璃上还是出现了一大片张牙舞爪的血迹。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毫发无伤的身体,然后将头转向了母亲的方向。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母亲的头低垂着,出门前精心梳理的及耳短发已经乱成一团。她面前的挡风玻璃变得稀碎,每一块碎片上都染着红色的血。雪花打着转儿从空中坠落,落在玻璃上,瞬间也被浸染成红色,犹如一大片凌冽绽放的血色玫瑰。
警灯亮起,救护车呼啸而至。两个魁梧高大的医护人员把母亲抬到担架上。她一动不动,右臂垂落在担架侧面。血迹顺着太阳穴流到手臂,一滴红色液体沿着她的无名指滑落,悄然地融入皑皑白雪。
从母亲兴高采烈地出门到脸上盖上白布,满打满算不过十五分钟,一切结束地又轻又快,就像有人随意打了一个响指。聂伦峰呆滞地看着道路积雪反射出红蓝警灯闪烁的诡异光芒,撕心裂肺的心境陡然平静了。好像褶皱的麻布被冒烟的熨斗撕拉一声烫得平平整整,他在悲痛中顿悟了人生的真谛:命运的剧本,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写就。他今时今日的遭遇,早在宇宙苍穹的注视下昭然若揭。
收拾好母亲的后事,聂伦峰踏入华尔街,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场生涯。表面上,他维持着自己一以贯之的潇洒形象,风趣、健谈、自信,但内心深处,这场车祸已经永远改变了他。虽然才22岁,但年轻的他已然看破人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关于人生的终极真理,古人们早在几千年前就说得清清楚楚。
竹篱茅舍风光好,
道院僧堂终不如。
命里有时终须有,
命里无时莫强求。
从婴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就已被定下。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是明码标价,若有人天真地以为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拿到本不属于自己的礼物,那真是太可笑了。
母亲去世至今已经十年。这三千多个转瞬即逝的日夜里,聂伦峰一直平静地接受命运的主宰。他已经很有没有遇到能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的事情了。
直到此刻。
许曳晴放炮似的快速描述了十分钟前发生在这间小黑屋的事情。她反复叙述一个陌生男人跪下讨薪的凄凉画面,聂伦峰的头脑却完全被另一个场景占据——许曳晴说她是被蒙上眼睛,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拉到这间小黑屋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一股强烈的痛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好像幽蓝的电火花在四处逃窜。某个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如同惊蛰后复苏的大地在大声喘息。
他心跳加速,怔怔地看着许曳晴。片刻后,他一把抓住许曳晴的胳膊,手掌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翻来倒去地来回摸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腕干干净净,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他的呼吸变得燥热急促,脑子里越发混沌凌乱。他将目光移到她的脖颈处,那里被黑色的及肩长发遮住了。于是他上前一步,失神地撩起她的头发,手指覆上她颈后的皮肤。
那里温热且光滑,还是什么都没有。
幸好。
聂伦峰长舒一口气,正要放下心来,啪地一声,一个巴掌响亮地打到他的脸上。
这巴掌又硬又脆,毫不客气地在他左脸留下火辣辣的痛感。聂伦峰捂着脸,眼神对上许曳晴那双喷火的眼睛。她怒目圆睁,一贯上挑的眼尾此刻更加张扬向上,眼睛里充斥着震惊、愤怒和质问的神色。
原本混沌的脑袋瞬间清醒,聂伦峰好像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刚才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巨大的懊恼涌上心头。
“对不起。”他连退两步,站到离许曳晴两臂远的地方。
许曳晴没有说话,她仍然瞪着眼睛,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我……”聂伦峰张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一向能言会道,在行业峰会上面对上千名投资者侃侃而谈,对着直播镜头也毫不畏惧。可现在,面对这样一双带着诘问的眼睛,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伸手调整自己的领带,领口那里实在太紧了,勒得他无法喘气;喉咙也干得厉害,他需要水。他打开门,走到走廊那扇巨大的木窗前,双手撑着窗棂,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庭院里,宾客早已离开,院子里一片寂静。假山静静矗立,溪水缓缓流淌,一簇簇白里透红的合欢花在春风中无声摇曳。聂伦峰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直到脑海中纷繁涌动的思绪渐渐退却,他才转过头来,问道:
“有没有受伤?”
“没有。”许曳晴摇头。谈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的眼睛里又浮上不可置信的神色。“那人只是把我蒙着眼拖进屋子,没有对我造成伤害。”
“你看清他的样子了吗?”
“他戴着口罩,没有看到下半张脸,但我看见他的右眼眼角有疤痕。”
“除了讨薪,他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
“你确定没有受伤吗?”
“没有。”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毫发无损,许曳晴在聂伦峰面前转了个圈。春风轻轻吹起她的发丝,酒店鸢尾花洗发水的香味在他面前挥散开来,聂伦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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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会上, CEO张永昼兴致高昂地介绍虞鼎重工这几年来的蓬勃发展,聂伦峰的思绪却不可抑制地飘回了1997年6月。
那时候,父母的纺织生意兴隆,家里的厂房从新界一路开到九龙和港岛,深圳的生意更是如火如荼。改革开放已经十余年,聂家已成为投资深圳纺织业的最大港商之一。家里的餐桌上,父母常提到“回归”这个词。不足六岁的聂伦峰尚不能完全理解回归的含义,但他知道这一定是个好事,因为每每谈起回归,父母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
六月初的某一天,父亲聘请的司机像往常一样从幼稚园接聂伦峰回家。在平坦的道路上,汽车来了个急刹,聂伦峰的书包滚落,包里的小汽车模型散了一地。他低头捡拾模型,忽然车门大开,一群戴着黑色头套的人出现在眼前。其中一人上前一步,用黑布蒙住聂伦峰的眼睛,朝他嘴里塞了一张帕子。
聂伦峰被掳上另一辆车。他被重重地摔在后排座椅上,车座上垫着的粗粝麻布好像小刀划过他的脸。车子很快启动,汽油味充斥着狭窄的车厢。这辆车轰隆隆地颠簸着前行,仿佛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驰骋。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下。车门哗地拉开,聂伦峰被拽出来,推搡进一间小黑屋。他的眼睛仍被蒙着,双臂被掰到身后,一条麻绳紧紧地缠上他细小的手腕。那根麻花绳子又粗又粝,他稍一挪动,钻心的痛就像一条蛇爬满全身。绑匪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检查绳子是否牢固,他们抬起聂伦峰的手,将绳子在他的手腕上来回狠命摩搓,确认绳子牢牢地,死死地卡着聂伦峰。他们每检查一次,聂伦峰的手腕就被一阵磨得血肉模糊,那种血、皮、肉和粗麻混杂碾过的感觉,永远留在了他的心上。
夜幕很快降临。聂伦峰记得那是个无比宁静的夜晚。绑匪除去了蒙在眼上的黑布,他透过窗户看到月亮与星星遥遥相对。忽然,寂静的窗外响起一阵狗吠声,小黑屋的门应声敞开,聂伦峰以为又是绑匪过来检查绳子,吓得转过身去。然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小峰!”
是爸爸!
他着急向门口扑去,一声清脆的爆鸣却让他愣住了。
那声音短暂轻盈,像他在五岁生日宴会上吹爆的气球,又像他练习小提琴时忽然崩裂的琴弦。紧跟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跟了过来,好像一座大山轰然坍塌。
聂伦峰感到热热的雨滴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是雨,是父亲洒出的鲜血。他听到的第一声爆鸣,不是气球不是琴弦。那是一声果断而无情的枪声。那随之而来的沉闷巨响,是父亲后颈中枪倒下的声音。
从此以后,他就没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