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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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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时,天气已经放晴。澄澈碧空下,东京铁塔静立眼前。
许曳晴撑起身体,用被角遮住鼻子和嘴巴,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提溜转的眼睛。
她的目光瞥向那扇画着青山竹林的日式屏风。
昨天晚上,她主动建议聂伦峰留在房间休息。一整天的差旅奔波已经足够辛苦,外面风雨交加,虞鼎开幕式又被提前到八点,许曳晴觉得这时候再让聂伦峰苦等十二点半的接驳车去足立区,未免太没人性。她打电话给前台,让他们拿来一床日式榻榻米,并在两人之间加个屏风作为隔断。
聂伦峰同意了。
躺下后,许曳晴侧耳听着屏风那边的动静,心如擂鼓。她从来没和男人共处一间卧室过,而眼下,自己的异性老板就睡在不远处。
他的背影倒映在屏风上,一举一动许曳晴都看得清楚。他脱了鞋,走上榻榻米,掀开被子,半坐在床头。聂伦峰低头看手机,时不时的,他伸手拨弄头发。早前他蹲着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的手曾不小心蹭到他湿漉漉的发丝。
是酒店鸢尾花洗发水的味道,像刚洗过澡的小狗一样温顺柔软。
关灯后,房间比外太空还要安静。许曳晴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也不敢大声呼吸,生怕聂伦峰留意到她还活着。她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连环播放这一天的片段,机舱里她抓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大而温暖,像冬日里柔软的毛毯。那淡淡的松木香味在她身边萦绕不去。紧接着,他的脸出现在她的脑海,棱角分明的骨骼,英气且深邃的眼睛……
许曳晴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累了,竟然对聂伦峰有些莫名的遐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尽快入睡。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一个巨大的钟在她头顶摇摇欲坠,滴滴,滴滴,秒针的行进声逐渐急促。突然间,大钟变成了一双长满黑色长毛的巨手,一把将许曳晴举了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盯着头顶的黑色吊灯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东京。
屏风后静悄悄的,聂伦峰应该还没睡醒。
许曳晴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踮着脚走向浴室。她咬着嘴唇轻轻拉开浴室门,生怕聂伦峰听到她的声响。这时,门口传来滴答的刷卡声,穿戴齐整的聂伦峰从外面走了进来。
许曳晴一个侧身躲进浴室。
“醒了?”聂伦峰虽然在对她说话,却没朝她的方向看。他穿着一套修身的深蓝色西服,内搭的白衬衫雪一般明亮干净。
“早餐在一楼,我在大厅等你。”他走到屏风后,从箱子里拿了个什么东西,随后迈着大步离开了。
许曳晴很快收拾好自己。为了今天虞鼎新工厂开幕式,她特意挑了一条湖蓝色连衣裙,修身的设计凸显她纤细的腰部。裙摆到膝盖上面一点,既庄重大方,又悄然拉长她的小腿线条。她的及肩长发轻轻浅浅地披着,整个人显得很是温柔。
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里,许曳晴一眼看到聂伦峰高瘦的身影。她走到他身后,喊了声Paul。
聂伦峰回过头来,许曳晴一下愣住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打了一条领带。领带给他增添了一丝庄重感,让他年轻有为的精英形象更加丰富蓬勃。
巧的是,那领带的颜色,和许曳晴的连衣裙一模一样。
浅浅的湖蓝色,多一分嫌沉重,少一分嫌轻佻。这条领带和她的连衣裙,不偏不倚地落入同一片蓝色的湖泊。
许曳晴一阵尴尬。印象里,只有政要夫妻在出席重要场合时,才会采取男士领带和女士裙子同色的搭配。但现在她和聂伦峰作为来自同一公司的两个分析师,两人穿得这么般配,似乎有些不妥。
聂伦峰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飞快地上下打量了许曳晴一眼,侧身在她耳畔说道:
“nice d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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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鼎重工的新工厂位于东京郊区,当天的开幕仪式分为四项:公司高管发言剪彩、来宾参观工厂、新闻发布会以及宾客酒会。
每个研究虞鼎重工的分析师都知道,虞鼎是由广东地区的一个小作坊发展而来,起初只做衣物染料的生意,后来趁着改革开放和加入世贸的东风,逐渐将业务扩展到工业染料和其他工业产品。公司创始人张世昌已年过八旬,1997年退休后便再也没露过面。他的儿子张永昼在香港回归后开始接管公司,多年来一直是虞鼎重工的核心人物。
“你私下见过张世昌吗?”许曳晴问聂伦峰。
“没有。听说他不怎么见客,只有少数老朋友会定期去看看他,DP是其中一个。”
“咱们研究部的负责人Daniel Peterson?”
“对。”
“他们为什么关系这么好?”许曳晴很好奇。
“2000年前后是虞鼎重工加速发展的重要时期,当时在PTS研究部工业组担任首席分析师的DP写了不少关于虞鼎的报告,这些报告一经发布就获得市场和客户的一致认可。DP从此在香港金融界打响了名声,同时也和张世昌成为了朋友。”
“张世昌还住在香港吗?”
“是的。”聂伦峰点点头,“他大多数时候在半山别墅安享晚年,偶尔会插手虞鼎的重要事务。”
“八十多岁了还在管理企业?”许曳晴有些惊讶。
“张世昌其实对虞鼎非常上心,公司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一清二楚。虞鼎这几年转型工业机器人的战略规划,就是张世昌亲口提出的。”
“厉害。”许曳晴由衷赞叹。她向来对企业家充满敬佩之情。创业是九死一生的游戏,能够成功做大做强一个企业,创始人一定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他们的人格和秉性也在创业的道路上被淬炼得闪闪发光。回顾过往,他们真正可以说出这一辈子没有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充分利用时间,坚定地朝着梦想前进,这就是许曳晴最欣赏的那种人。
开幕致辞后,工作人员带着来宾前往工厂参观。走进工厂大门,一条条流水线纵横交错,高大健壮的工业机器人挥舞手臂,自动化导引小车沿着地面磁条来回穿梭。
这是一座属于AI时代的新型工厂,钢筋铁臂之下,一座未来之城正拔地而起。
许曳晴想起聂伦峰曾经说过,“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工业机器人在未来十年都会是虞鼎重工的主要增长点。”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工厂参观结束后有个短暂的茶歇。工作人员把宾客们带到附近一个风情满满的日式庭园。庭院里小桥流水、古树石山,淡粉色的合欢花在风中摇曳。庭院后方有一栋三层小楼。工作人员介绍说,这栋楼始建于昭和年代,近几年虽已经荒废,但有兴趣的宾客还是可以进入参观。
人群在庭院里散开,三三两两地吃着茶点聊着天。许曳晴拿了杯抹茶饮料,好奇地走向这座三层小楼。
小楼采取全木质结构,脚步经过,楼板会发出轻微的响声。许曳晴从一楼慢慢向上逛,走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这里有一扇大木窗,窗棂犹如画框,恰如其分地框住庭园里的石山、流水,和那棵纷纷扬扬的合欢树。许曳晴不由得凝声屏气,生怕呼吸叨扰了大自然全情的创作。
这时,她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木板声响,声音细小而缓慢,好像落雪一样几乎无影踪。她转过身,刚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她的头就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黑布套住,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许曳晴胡乱扒拉着,但来人力量很大,她完全无法脱身。春风透过木窗吹进来,隐约带来庭院里宾客嘈杂的交谈声。许曳晴扯着嗓子大声呼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隆隆呜咽。
她拼命挣扎,身后的人把她连拖带拽地拉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
咔嚓一声,房门上了锁。
这是个密不透风的废旧房间,一股淡淡的霉味充斥四周。许曳晴用尽力气来回扑腾,仍无法挣脱对方的束缚。他的手死死压着许曳晴的嘴巴,粗重的呼吸又急又猛。许曳晴依稀感到,这应该是矮个子男人。于是她弓起身子,双腿蓄力,准备向对方□□来上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头套被取了下来。许曳晴撒腿就朝门口狂奔,身后的人一把拉住她。
她感到身侧的力量一沉。
男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许曳晴转过身,震惊地看到一个男人对着她不停地磕头。他双膝跪地,双手高高扬起又重重伏下,手掌每次触地,都发出嘹亮的啪啪声响。他的上半身随着双臂动作上下起伏,好像一艘破旧的船只被狂风巨浪抛起又坠下。
许曳晴吓得愣在原地。她双手撑着墙,脚底发软。
“老板,救救额吧。”男人悲怆开口,声音沙哑沉重。他长了一张饱经风霜的硬汉的脸,眼眶深陷,皮肤黢黑,额头纹路如沟壑般纵横曲折。右眼似乎受过伤,眼尾处有一条明显的长疤。
“额半年没拿工资了,求你帮我们跟老板说说好话,让他发工资吧。”男人双手合十,颤抖着手对许曳晴苦苦哀求。
许曳晴又惊又怕。她后背紧贴着墙,一只手伸向门锁的方向想要逃离,但内心的困惑又像船锚一样让她停在原地。她咽了口唾沫,双手捂着胸口,试探着问:
“你什么意思?”
“额是陕北过来日本的短期劳工。”男人忙不迭地解释,“去年,虞鼎重工在额们家乡贴招聘启事,找了一批老乡来日本建工厂,公司包吃包住,工资还比额们在陕北赚得多。但半年前开始,虞鼎就不给额们发工资了,现在伙计们已经六个月没有收入了。”
“额看到你跟在张永昼老总后面参观工厂,求你跟张总说一说,给额们发工资吧。”
男人说完,对着许曳晴又磕了一个响头。
墙壁的冰冷透过薄薄的连衣裙扎着许曳晴的背。她的心扑通狂跳,但头脑已经冷静下来。许曳晴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伸手将男人扶起来。她看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刚想再问问细节,聂伦峰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男人听到有人过来,一把甩开许曳晴,箭一般逃离了现场。等许曳晴追出来,此人早已不见踪影。
聂伦峰神色严峻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五分钟前已经出发去记者会现场,只有你不见了。”他的语气有些愠怒。
许曳晴一把将聂伦峰拉进房间,啪地一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