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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茶室交锋与记忆碎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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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的后园与主体建筑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更像一座精巧的苏式园林。晨雨初歇,亭台楼阁笼罩在湿润的水汽中,竹叶滴翠,荷塘里残荷听雨,显得格外幽静。坐落在池塘边的茶室,木质结构,古色古香,是馆内人员偶尔小憩的所在,此刻几乎空无一人。
夏燃提前十分钟到达。她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一池残荷和嶙峋的假山。雨水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点了一壶普通的绿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扫过入口,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十点整,一个清瘦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茶室门口。
林深依旧穿着素色的棉麻衣物,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深灰色开衫,左眼的黑色眼罩在园林柔和的光线下,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许沉静。她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她看到夏燃,微微颔首,无声地走到对面坐下,将那个牛皮纸包裹轻轻放在桌角。
“林师傅。”夏燃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茶,热气氤氲升起。
“夏警官。”林深道谢,却没有去碰那杯茶,她的目光落在夏燃脸上,带着惯有的审视,“旧物坊,有收获吗?”
直接切入主题,符合她的风格。
夏燃深吸一口气,将昨天在旧物坊的经历,包括那家无名的店铺、古怪的老人、诡异的对话,尤其是关于“三面佛”、“镜子”、“刻在骨头里的东西”以及“招祸”的警告,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她没有加入自己的猜测,只是陈述事实,同时仔细观察着林深的反应。
林深安静地听着,唯一的右眼眼神沉静,仿佛一潭深水,偶尔因为夏燃描述的某些细节,比如那面古镜,比如“刻在骨头里的东西”这句话,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直到夏燃全部讲完,茶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滴声和池鱼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微响动。
“那个地方,鱼龙混杂,真真假假。”林深终于开口,声音平缓,“有些老商人,靠故弄玄虚抬高物价,或者吓走不懂行的客人。”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否定旧物坊线索的价值,但夏燃敏锐地捕捉到,她并没有完全否认。
“你认为那个老人在故弄玄虚?”夏燃追问。
“不确定。”林深轻轻摇头,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景,“但他有句话或许没说错:‘强求,是要招祸的’。”她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夏燃,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意味,“有些过去,被刻意掩埋,自然有它的道理。强行挖掘,可能会释放出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话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不像仅仅是转述,更像是一种……亲身体验后的告诫。
夏燃的心微微收紧。她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林师傅,你指引我去旧物坊,是不是预料到我会听到这些?你知道‘三面佛’代表什么,对吗?还有那只金丝雀胸针……”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我第一次去见你时,你看到我戴着它,反应很不寻常。案发现场也出现了同样的胸针。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连珠炮似的提问,带着刑警特有的压迫感。这是她昨晚就想好的策略,不再迂回,直接摊牌,施加压力。
林深沉默着,指尖轻轻划过桌面,留下一条看不见的痕迹。她似乎在权衡,在挣扎。茶水的热气在她面前袅袅上升,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缓缓抬起手,将桌角那个牛皮纸包裹拿到面前,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本边缘磨损、封面泛黄的旧笔记本,以及几张用透明保护袋装着的、同样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林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失踪前,是研究民间传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学者。”
夏燃的呼吸一滞,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林深将一张照片推到夏燃面前。照片上是一个温婉的年轻女子,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款式,站在一座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建筑前,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四五岁、左眼戴着纱布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脸部轮廓,依稀能看出林深现在的影子。背景的建筑门楣上,模糊可见“慈心”二字。
“这是……你和你母亲?”夏燃拿起照片,仔细看着。那个温婉的女子笑容和煦,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而那座“慈心”建筑,让她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嗯。”林深应了一声,指向另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拍的是一页笔记的局部,纸张泛黄,字迹娟秀有力,是林深母亲的笔迹。上面记录着一段零散的传说:
“……访及西山老人,言及‘观心佛’之说。俗谓佛有两面,然至极处,心生幻象,可见‘第三面’。此面非善非恶,映照观者本心之魔障,或曰‘心魔之相’。古有匠人,以特殊玉料,秘法琢‘双身佛’,内藏机括,或以光影折射,可惑人眼,显‘第三面’,多用于……(此处字迹模糊)……或密室祭祀之用……”
“观心佛”?“第三面”是“心魔之相”?“双身佛”内藏机括?
夏燃的心脏狂跳起来!这笔记的内容,与案发现场那句“他看到了……佛的……第三张脸”的低语,以及旧物坊老人关于“魔障”和“镜子”的说法,惊人地吻合!
“这‘双身佛’,指的是双面玉佛吗?”夏燃急切地问,“你母亲的研究,和现在这尊玉佛有关?”
“我不确定。”林深的目光落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上,眼神有些悠远,“母亲的研究很杂,涉及很多冷僻的领域。这尊玉佛是否就是笔记中提到的‘双身佛’,需要证据。但‘第三面’的说法,以及它可能用于‘密室祭祀’,与‘雅筑’会所那种私密且带有某种仪式感的凶案现场……似乎存在某种关联。”
她又推过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更加模糊,似乎是从某个集体合影中裁剪放大出来的。上面是几个孩子和一个阿姨的合影,背景似乎是一个院子。那个阿姨,正是林深的母亲。而她身边站着的两个小女孩……
其中一个,明显是幼年的林深,戴着遮住左眼的纱布,神情怯懦。
而另一个女孩,年纪相仿,梳着两个羊角辫,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和活力。那张脸的轮廓……
夏燃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深,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她……她是?!”
林深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是小时候的你。”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夏燃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大脑一片空白。熟悉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记忆的堤坝,却找不到任何与之对应的具体画面。只有一种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在无声地叫嚣着,确认着这个事实。
她们……早就认识?在某个叫做“慈心”的地方?和林深的母亲在一起?
“慈心……是孤儿院?”夏燃的声音干涩。
“嗯。‘慈心孤儿院’。”林深确认道,眼神复杂地看着夏燃脸上罕见的、近乎空白的震惊,“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之后,里面的孩子被分散安置,档案也大多遗失。”
孤儿院……大火……
这两个词像钥匙,猛地插入了夏燃记忆的锁孔,却因为锈蚀而无法转动,只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头痛。她下意识地按住太阳穴,脸色发白。
林深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用那种平静的、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语调说道:“我母亲在那场大火前失踪。而我这只眼睛……”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眼罩,“也是在那场事故中,彻底失去光明的。”
信息量过于巨大,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砸在夏燃本就布满裂隙的记忆壁垒上。她感到一阵眩晕,几乎无法思考。
金丝雀胸针、双面玉佛、三面佛传说、孤儿院、大火、失踪的母亲、失明的左眼……还有,她们两人早已注定的交集!
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巧合?
“你早就认出我了。”夏燃陈述着这个事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只是怀疑。”林深没有否认,“你的眼神,和小时候很像。直到你提到记忆……有些特质,很难被时间完全磨灭。”
夏燃猛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林深那句“缺乏新意的套话”的评价。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在试探,在看穿!
“所以,你指引我去旧物坊,给我看这些……”夏燃看着桌上的笔记本和照片,又看向林深,“是为了什么?让我知道我们过去的联系?还是想告诉我,现在的案子,和十年前的孤儿院有关?”
林深沉默了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雨幕,侧脸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朦胧。
“我不知道案子是否与孤儿院直接相关。”她轻声说,“但我能感觉到,玉佛里的记忆,那个现场……有某种让我熟悉和不安的东西,与过去的阴影重叠。”
她转过头,直视夏燃,那唯一的右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夏燃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夏警官,你在追寻案件的真相。而我,只是想找到母亲失踪的答案。我们的路径,或许在某个过去就已经交错。”
“现在,”她将母亲的照片和笔记轻轻推向夏燃,“选择权在你。是继续深入,面对可能‘招祸’的过去,还是就此止步,维持表面平静的现在。”
茶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
夏燃看着桌上那些沉重的旧物,又看向林深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右眼。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自己和怯懦的林深,与眼前这个坚毅的刑警和清冷的修复师形象,缓缓重叠。
她的大脑依旧混乱,记忆依旧空白。但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近乎偏执的冲动,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她伸出手,没有去拿照片和笔记,而是紧紧握住了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绿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选择继续。”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深,“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深看着她,良久,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冰封湖面的一道微澜。
她将那个旧笔记本,完全推到了夏燃面前。
“先从它开始吧。”她说,“我母亲的笔记里,可能藏着我们都需要的那把‘钥匙’。”
雨,不知何时,又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茶室的窗棂,仿佛在为一场注定深入迷雾的旅程,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