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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舟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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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轻点!”陈奘躺在床上,膝盖处大片伤口,舟生正在聚精会神的给他上药。
“我已经很小心了。”舟生嘀咕一句。
“哎,没个一周两周是去不了山上了,这几天多教教你吧。”
“你说说看你想学什么。”
“我想科考。”舟生眼神坚定,浑然不像个不到十岁的孩童。
“舟生,你很聪明,也许你真能成为鸡窝里的凤凰,但我不愿意让你沾染官场。”
“为什么?”舟生当即反问,他真的不解其意。
“没什么,你有这心也不错,但只靠我的教导没有书籍经典也是考不上的,你真的想考?”
“真的,我想要钱,想要名声…”
“哈哈,现在怎么不说想要个老婆了?”陈奘打趣,让舟生羞红了脸,他不知何时起也开始发觉乡野间打趣女性的话不对。
“好了,药也擦好了,把你爷爷叫来,今天我想吃野菜快去给我挖。”
“哼,馋嘴。”舟生嘴上不饶人,起身叫来爷爷,随后背起小背篓上山挖野菜。
胡老丈走进房间,看着陈奘的伤口,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血淋淋的惨不忍睹,不敢想一个文化人是怎么拖着伤腿走回小院的。
还不等他询问伤情,陈奘率先开口
“老丈,你年纪也大了,舟生也不小了,你想要他跟你一样吗?靠摇舟为生。”
胡老丈摇头“摇舟也苦,可除了这我还能教他什么呢,总不能等我死了舟生什么都不会。”
“您和他去定安城吧,定安候陆既非是我的朋友,那里条件优渥,您也好安享晚年,舟生也能得到好的教育。”
动心,真的十分动心,胡老丈年轻时也曾去过定安城,跟芦苇镇比简直是天上人间。
“可……”
“胡老丈,没什么好顾虑的,您招待我多日,舟生是个人才,即便不是为了您为了舟生我也愿意给定安候修书一封,他们不会怠慢你,等到下半年我到时勘察也差不多完毕,您和舟生走吧,先别急着给舟生说,这娃儿气焰助长不得。”
“大恩大德,无以回报。”老丈感动得落泪,年轻时算命先生说他富贵老成,如今六十九岁,这泼天富贵落下才知先生所言不假。
“我睡会,胡老丈一会吃饭时知会一声。”
“好。”胡老丈连忙答应。
半梦半醒间,陈奘想起定安候,对自己而言他是至交,至于对天下而言,“抱歉,我陈广益心系不了天下。”
晚饭时,看着高兴的爷爷,和不形于色的陈奘,舟生觉得有些不寻常。
*
不过两月后,陈奘真的找到了铁脉,舟生为他感到高兴。
“接下来只要让镇上人跟我一起去开采铁脉就能让芦苇镇致富了,这也是个过程,大概需要两三年才能搭建完矿洞,再过两三年等村里人攀上跟高官富商的关系就能致富。”
舟生听完只是半懂,他知道有铁能让村里人致富,但不懂为什么要跟高官富商攀上关系。
夜里,陈奘回到小院,叫来舟生
“这应该是教导你的最后一晚了,我已经说服镇上的人组建了一支下矿队,明天你跟着胡老丈去定安城吧,考个科举,有名声有财产。”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哈哈,往常这么聪明,现在这么笨,我是被流放的,哪也不准去,找铁矿也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我才三十有七呢,往后的日子长得很,哪有这么伟大的人,名也不求利也不求,我听见你当官是为了钱和名其实挺高兴。”
“一定有办法的对吧?跟我们走吧大叔。”舟生泪眼汪汪,他脑海中想起要和这位亦亲亦师的大叔分别就一阵空白。
“今天最后教你一课,告诉你什么叫身不由己,胡老丈,这封书信你去到定安城找到陆府交给看门的就行,只说这是陈广益交给定安候的信,会有人理得。”
胡老丈从开始就在门后等着,他早跟陈奘商量好了,舟生未来的路还很长,这最后一课其实什么都没交,只有这一句话,舟生现在还听不懂。
隔天,陈奘起了个大早,直直下山去到镇上,他昨日下午专门上来告别。
“最后一次摇舟渡江了。”胡老丈看着身后失落的舟生,舟生昨晚就动过念头要不把书信悄悄撕了?他想起第一晚陈奘教他的,发散思考。
“等我有钱有名后再回来陈奘肯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吧,他肯定是这样想的,撕了信对他来说不过是再写一封的事,这是我人生中的机会!”
*
他们很顺利的被定安候接纳,甚至连冷眼都不曾受到一个,定安候平日里很少见人,但每月会考校舟生一番,舟生也逐渐明白来到陆府是不知多少人艳羡的机遇,胡老丈每日过得清闲,钓鱼喝茶每月五两银子的闲职让他活得惬意。
转眼春节将至,定安候宣来舟生。
“舟生,依你所见身不由己是怎样?”
这个怪问题,他想过很多次,倒是惊异定安候竟然会问他,一年过去他白日在学堂看先生教书,虽然教得枯燥不如陈奘教得好,却依旧用功,夜晚便泡在书房里熟读各类书籍,定安候府里不缺灯油,舟生常常看到亥时觉得疲乏才去睡下。
很多人都说他是神童天才之类,学堂先生对他大肆赞美,定安候也很满意这个小少年。
“贫贱,发奋也怀才不遇,富贵,施粥也不得善名。”
“善名者遇盗寇,金刚手段只得虚伪四海名扬。”
“善利者行官场,菩萨心肠不过招揽生意八方。”
生来贫困者,任凭你怎么努力再有天赋也只能埋没,生来富贵者,在百姓危难时发放粮食也只会被认为是在装模作样。
温和善良名声远扬的人遇见劫财害命的匪徒予以严惩人们只会觉得他往日的温良是假装,虚伪的名声将会世人皆知。
擅长左右逢源的人在官场上所作出的宽待也只是为了求取利益罢了。
这段话很有见解,定远侯很满意他的看法,随即说道
“陈广益死了,你回去吊唁他吧。”
“定远侯脸上不见悲喜,是哭过了?这可是他的至交好友,他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听见定远侯的话舟生先是一愣,一股哀伤随即涌上心头,自己对于陈奘来说不过是万千人海中偶然相遇的一个,可定远侯呢,一个能够托付的至交。
舟生想学着定远侯的样子试图不形于色,可他的眼泪没有听话,已经夺眶而出。
“这封信是你们送来的,你应该还没看过吧,如今你留下就当是个纪念吧,想要回芦苇镇就给陈管家说,他会带人和你回去。”
舟生接过信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是陈奘写的,一封是定远侯写的。
定远侯走入后院,冬日的梅花香气扑鼻,他的好友其实早就死了,他一直有眼线布置在芦苇镇,陈奘的死讯甚至比这爷孙二人都先到定安城。
他望着院里的梅花,挑眉说着
“他们二人上门而来我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这算什么事,托孤吗?舟生聪明,你会看重他并不奇怪,你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死吧,你这混蛋肯定还在畅想日后舟生意气风发回到芦苇镇,你用全镇致富去压压舟生的气焰。”
“你肯定不希望我这么早就告诉舟生你的死讯,反正你已经死了,等我死了再找我算账吧,也不一定,你只是我一个不熟的朋友。”
……
舟生在自己房中看着这两封信,一封是陈奘写的
‘昔日定安候随先帝平天下事,定安候也料不到如今的定安候无才无德。’这封信已经是一年前所写,书墨差,虽然保管不错字体却还是有些花了。
‘天才第一才子至今没遇上佳人,却有了娃儿。’
‘你看到这里必然打趣我,没关系,这孩子之才不在我之下,你好好待他。’
‘定安候府通信不易,所以带着这封信上门,往事种种,剪不断理还乱,抱歉。‘
从这封信能看出陈奘和定安候是极为好的朋友,至于道歉的原因,舟生并不晓得,也不敢过问,陈奘始终是被流放的罪人,定安候也不能跟他通信往来。
另一封信是定安候写给自己的,比起他们二人朋友间的打趣更书面一些
‘舟生,天地间不乏人杰,却往往观念并不通达,广益以是通达却不精人情之辈,你心性不稳,他待你必然未尝稍降辞色,只等你自己想通。’
‘某其业不精,堪堪懂德成,此事若是往后告知我心甚悲,于你二人来前,广益便身死,临终托孤,某不敢怠慢。’
‘你日夜用功,可谓善学者,前路尚且晦暗,今年过十岁,广益所思未必不是令你自寻其道,多多思考。’
舟生看完信,陈奘是个罪人,往后自己平步青云若是被点出这层关系便是自断前路,就连定远侯也不愿我回去看望,定远侯以一个亲长的身份劝解,自己该怎么办?自寻其道…
令人悲伤的是,在自己和爷爷离开的前脚,陈奘就死了,这个消息像是一个重击,敲打着舟生的心。
*
“定远侯,我要去一趟芦苇镇。”
“去罢,我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胡管家命护院队长当做护卫,护送舟生回到芦苇镇,山下陈奘的屋子只留下零星几块焦木,四处打听陈奘的死因后,舟生只道不值。
他去到山上的老屋,才一年光景,已经荒废了,他买了把铁锹,在老屋里搜寻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遗物入冢。
在衣柜里侧他看见了一大叠书信,这大抵是陈奘当初写下的手计,倒也好,就让这愿望随着陈奘的死一起入土吧,芦苇镇的人不配。
可他还是一张张看着,看着这位老师最后的笔记,时间过得飞快,在快要入夜时他看到最后一章。
‘舟生,我知道你会回来。’舟生愣住了,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眼中泪水在打转,另外是说不清的高兴。
‘事发突然,以我的经验来看修建矿洞的速度虽然稍快但绝对不至于坍塌,我愧对死在矿洞中的六十五人,他们是无辜的,但已经事发,我只能以死平息民怨。’
‘唉,想我当初对你夸下海口,现在想来面颊一阵烫红,我并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这封信,也许你终生看不到,但你看不到这封信才是最好的,说明你已经走在了官场,在定远侯府的生活怎么样?没有受到冷眼吧,我会很愧疚的。’
‘我其实在来芦苇镇之前就亲历过生死,怎么样,现在显得我很阔达吧。君子有才有德,我自己都不是君子,料想你肯定也不是,毕竟你是我教出来的,哪有君子进入官场不是凭借一腔热血,也就你是为了名利,所以我很高兴,至少你有自知之明。’
‘踌躇间我竟然不知还要写些什么,你不妨给我说说你现在多大了,有没有长高,是不是还留着光头?哈哈,你的光头其实挺可爱的,胡老丈身体怎么样?不必挂念我,虽然应该没人知道,但我肯定会影响你的仕途,别了,此去两茫茫。’
最后还有一小段明显是后添上去的,显得不太工整
‘别给我建冢,我不想被人刨。’
看完遗书,舟生悲喜交加,喜的是陈奘死前还挂念着自己,悲的是他还挂念着芦苇镇。
他带着这些手计回到定安城,将这封信也给定安候看了,定安候看完有些没忍住笑,说道
“我们给陈广益建冢吧。”
“我也正有此意。”
这次轮到舟生教陈奘什么叫身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