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鼠鼠的猫咪生活》林中寺犬

7、苦弱

　　寇茜薇的心情又低落了。

　　往常，出于礼貌，她不会在晚饭后立刻离开，总要稍微待一会儿再走。

　　可是今天，她吃完饭后，放下筷子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泊家，回到自己家里。

　　抱着平板，趴在床上，就开始胡思乱想。

　　明明已经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躺平生活，为什么还是会感到压力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躺平的。现在是靠外星人，等到外星人走了，她就会靠着她妈。

　　总之始终不是一个独立生存的人。

　　但她的内心却渴望成为一个有独立生存能力的人。

　　她又想到，如果躺平都不能让自己开心的话，那就应该反思一下，“躺平”是否是她的根本需求。

　　如果是，那没道理满足根本需求后还觉得难受啊？

　　可她又觉得躺平确实是她的需求，因为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发愤图强了，甚至连出门挣钱都不愿意了。

　　需要说明的是，寇茜薇并不是被迫躺平的，毕竟她才24岁，在职场上还属于年纪较轻，比较容易找工作的那种，如果想挣钱，还是有办法的。

　　她是主动躺平的，宁愿将大把的时间挥霍给无聊和空虚，也绝不出门找工作。

　　从这个角度看，躺平并非被迫出来的假需求，而是真需求。

　　只不过这种需求到底算不算得上是根本需求，就要打个问号了。

　　至少寇茜薇现在觉得，既然她在躺平中依然感到难受，就说明她的根本需求并不是躺平。

　　她的躺平更像是在某种特定环境下形成的产物。

　　或许环境改变了，她的想法也会改变呢？

　　然而假如不躺平的话，她又会做什么呢？

　　她想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不仅如此，她还趴累了，不由绝望地躺倒在了床上，以一个更舒服省力的姿势继续想。

　　如果泛泛而谈的话，她可以有一百件想做的事，什么插花啦、学烹饪开蛋糕店啦、当旅游博主啦等等等，但几乎所有的事都需要成本，包括经济上的投入和时间上的投入，也就是要花钱、要学习。

　　假如亏本了怎么办，她不愿意承担失败的代价。

　　而学习就更困难了，她在初高中阶段就厌恶透了学习，让她学习比让她花钱还困难。

　　更重要的是，就算她硬着头皮学了，也坚持不下去的。

　　假如她真是某一行当的人才，或者对某个领域感兴趣，根本不用等到24岁，14岁就开始学了。

　　到24岁早就是专家了。

　　可她24岁的现在依然一无所知、一事无成，正说明了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无法学习，也无法坚持。

　　这时候她就想到，如果这话发到网上，肯定有人要喷了：你现在不学，等到34岁还是一无所知、一事无成。

　　那她只能说，如果这种话有用的话，全人类早就人人如龙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发自内心的热爱，都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业，都是某个行当的专家。

　　可现实如此么？

　　现实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既没有发自内心的热爱，也没有感兴趣的事业，既不爱学习，也没办法强迫自己坚持学习。

　　正如她一样。

　　那为什么她不接受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呢？

　　一念及此，寇茜薇的脑内灵光一现，终于get到了关键所在。

　　前面她想到，她的生存是不独立的，现在她想到，其实她的思想也是不独立的。

　　她非常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如今的主流舆论要求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生存能力，而她欠缺（不是完全没有）独立生存能力，所以她难受了。

　　主流舆论崇拜强者，贬低弱者，而她又不幸成长为了一个弱者，所以她又感到难受了。

　　该说不说，她的内心还是慕强的，这种慕强不是希望找个强大的男人依靠，而是希望自己变得强大。

　　她希望成为一个强者。

　　就像苏泊那样会主动争取自己所需一切的强者。

　　然而……

　　于是，她敲打着屏幕上的键盘，在平板的记事本上键入一行字：[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弱者]。

　　此为内心之根源。

　　虽然生理和心理的需求都是躺平，但是从内心深处而言，还是不接受自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不甘心，所以难受。

　　另外，她想到，如果外界没有刺激，她是不会难受的。就比如今天，如果她没有和苏泊交流，或者交流了，但是没有意识到对方身上有她渴望的强者属性，那么她就不会难受。

　　她会无知无觉地继续度过平常的一天。

　　所以，与人交流是一件冒着风险的事情，她总会看到许多她并不想看到的事情。

　　她接着敲屏幕：[为什么我是一个弱者？]

　　发现问题、厘清问题、依次解决问题，最后收获成功。

　　这是许多流程书、思维书上教授的，然而在寇茜薇看来，并没有什么用。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苦弱了。

　　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痛苦也不是第一天折磨她了。

　　她根本不缺发现问题的眼睛，但是她严重欠缺解决问题的能力。

　　她爬下床，坐到桌前，把电脑打开。

　　然后打开一个标题为“笔记”的wps文档，这是她的电子日记，在里面查找“弱”这个字眼，马上跳出了许多条目。

　　她一手撑下巴，一手点鼠标，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翻。

　　她看到了“身体原因”。

　　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碎片化地分散在笔记里，比如她从小就不爱运动，身体能力也差，跑八百米和五十米从未及格过，连中考体育都是不及格的。

　　比如她的睡眠时间要比科普推荐的时间长很多，科普说每天睡足8个小时就够了，但她只睡8小时的话，根本醒不过来。

　　如果不设闹铃，她的平均自然醒时间大概在9.5小时的样子。

　　也就是说，打底9小时，最好10小时，才是她的最佳睡眠时长。

　　这也延伸出了读高中时的事，其她五个舍友都能挑灯夜战，或者每天凌晨五点钟就起来读书，可她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就算设上八百个闹铃都没用，就是起不来，就是爱睡觉。

　　她曾经为此深深地、深深地痛恨过自己。

　　连高中都不努力的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努力？

　　高三那年，她为了逼迫自己努力，有一次，趁着其她舍友不在，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宿舍的机会，偷偷用塑料拖鞋的鞋底抽自己的脸。

　　那双塑料拖鞋用了三年的时间，鞋底早就黝黑无比，踩过湿滑的、沾着别人尿液的厕所地面，踩过好久没打扫的、布满灰尘的桌底，还黏着细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结成的碎块。

　　就用这样恶心的东西当刑具，抽自己的脸，每抽一下，还要在心里痛骂自己：

　　[让你赖床！]

　　[让你贪睡！]

　　[让你不努力读书！]

　　打到脸都灰了，反胃想呕吐了，才停手。

　　务必让自己记住这种恶心想吐的感觉，记住这种浑身战栗发毛的感觉，再也不能偷懒了，再也不能睡9个小时了，一定要像舍友们学习，一定要凌晨五点爬起来读书！

　　没睡够就爬起来固然很痛苦，但用脏得让人想吐的鞋底抽自己的脸更让人痛苦。

　　为了避免更大的痛苦，就不得不去承受小一些的痛苦。

　　所以在自我惩戒之后，她果真有了凌晨五点爬起来读书的力量。

　　然而，只坚持了几天，她忘记几天了，大概三四天吧，又故态复萌，开始睡到六点半才姗姗起床了。

　　她为此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扶不起的阿斗，如此发了狠，忘了情的发愤图强，还是坚持不了多久。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绝世废柴啊。

　　从此以后，再也没做过这样的狠事了。

　　她对自己总是十分爱惜和宠溺的，曾经狠过那么一次，就再也下不去手了，毕竟那拖鞋的鞋底实在是太恶心了。

　　现在，寇茜薇再看到这些回忆往昔的文字，只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对自己是真狠啊，虽然24岁听起来还很年轻的样子，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老了，再也没有18岁时的勇气了，再也做不出用鞋底抽自己脸的事了。

　　也可以说，她认命了。

　　她看清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用如此痛苦的方式也依然无法激励自己发愤图强，还能怎么样呢？

　　此生注定就是一个不会努力的人了。

　　再狠一点的办法也有，比如“锥刺股”，但她是万万不敢的，她怕疼，如果让她疼，她宁愿死。

　　想到这里，寇茜薇都不用翻日记了，自己脑内就能往下想了。

　　除了“身体之弱”之外，她的“心理之弱”也是登峰造极的水平。

　　她承受痛苦的能力就非常弱，弱到不可思议。

　　她会因为感冒时喉咙的疼痛而想要自杀，她会因为例假时痛经的痛苦而想要跳楼。

　　其她同龄人似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难以忍受痛苦。

　　同时，她对痛苦又极其敏感。

　　冬天握笔的手干裂开来，豁开一道又一道的小口子，像咧开一张张小嘴一样，没有血，但是一牵扯就痛。

　　那痛是轻微的、隐约的，不至于让她想死，但她还是忍不了，她必须用厚重的胶布把所有干裂的伤口都紧紧缠住，不让伤口有被牵扯的可能，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不然时不时的、冷不丁的痛那么一下，她根本没办法读书。

　　除了身体之痛外，在人际交往中体会到的社交之痛，走上社会之后面对的职场之痛更是让她左支右绌，无法应对。

　　一丁点的小事也能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丁点摩擦都能让她前思后想、无法释怀。

　　她彻底回转到家里，再也不准备和社会接触，也是基于这个背景的。

　　她已经非常强烈地感受到，如果再强迫自己坚持、忍耐下去的话，她恐怕连53岁都活不到，就要提前结束生命了。

　　虽然她并不觉得生命具有价值，也不觉得自杀是什么可耻的事，但是她还有一个爱她的母亲，不是孤身一人，无法说死就死，为了妈妈，她要勉强自己活下去。

　　但就算是为了妈妈，她也不能勉强自己选择主流的活法。

　　她必须选择一个自己能承受的活法。

　　因为如果在“痛苦的活”和“痛快的死”之间做选择，她肯定选择死。

　　她必须营造一个能够平静活下去的环境，在“平静的活”和“痛快的死”之间做选择，她才能选择活。

　　她要使劲浑身解数来对抗死亡对她的吸引力。

　　寇茜薇又点了一下鼠标，在一段苦弱的文字后，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我前几天还说过生活幸福了所以不想死了

　　但如果以后生病了痛苦了或许我还会想死的

　　（我没有主动自杀 是因为我仍有生物的求生本能会恐惧消逝 所以我在想到死亡就是一睡不醒之后不敢往下细想这是我的生物本能但逃避痛苦也是我的生物本能这种本能强于求生的本能

　　我之前有想到以后老妈不在了我一个人住的时候 万一肠套叠了肠梗阻了是该自杀还是该叫救护车？

　　我为此犹豫不决

　　想想死了好一了百了

　　又有点不甘心为了肠套叠而死总要为一个更严重的理由而死吧

　　所以只能祈祷上天让我这辈子不要肠套叠或者肠梗阻请用心脏病猝死或者睡眠呼吸综合征带走我谢谢我会无比感激的）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我极度厌恶痛苦 为了逃避痛苦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如果生命是痛苦 我就不要生命

　　如果必须很痛苦才能活下去那我就去死]

　　她读完这一段，把导航调出来看了一眼，发现这是2021下半年的日记，她是在21岁那年，也就是2022年的6月毕业的。

　　2021的下半年，也就是她大四的上学期，那时一周只有一门课，又因为疫情的关系，不方便出去求职，所以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在宿舍里躺平。

　　不用急着找工作，因为有新冠做理由，到处都风声鹤唳的，不能乱跑。

　　也几乎不用上课，因为课表就一节课，还是水课，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那真是再美好不过的日子了。

　　难怪会出现“幸福”两个字。

　　但在这样幸福的日记里，怎么前半段还在苦弱呢？

　　寇茜薇往上翻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看到舍友积极投递简历、参与远程面试之类的，感到了同龄人带来的压力，所以焦虑了。

　　一边因为躺平感到由衷的幸福，一边又因为前途未卜而感到不安。

　　和她现在的处境很像，明明已经可以彻底享受生活了，还是放不下各种各样的念头，时不时地感到难受。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像她这样敏感多思的性格，实在是太容易感到痛苦了。

　　她甚至都怀疑，就算她得偿所愿，变成了一个又独立又强大的女性，痛苦还是会如影随形地紧跟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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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如果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人，或许克服痛苦的能力也会增强吧？

　　而她现在的进化路线，并不是克服痛苦的路线，而是和痛苦并存的路线。

　　在20岁时，她因为感到了痛苦，所以沉湎于痛苦，明明生活在幸福中，也依然要先书写痛苦。

　　现在她24岁了，感到了痛苦，但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认了，心里似乎就好受一点了，可以将一点小小的痛苦等闲视之了。

　　寇茜薇继续往下点击，除了身弱、心弱之外，她还有性弱的毛病。

　　天性的自由散漫，不自律，不努力，没毅力，没恒心，从小P到大，曾经试图写过手账日程本，监督自己要自律，结果不仅列出的计划一个都没有达成，而且日程本还成了罪证本，清清楚楚地记录下了她几乎每天都在熬夜，气得她把那本纸质手账剪成了碎片，倒进了垃圾桶里。

　　天赋也弱，没热爱，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没有擅长的事情，更别谈什么理想抱负了，每天就想着吃了睡、睡了吃，看看书，写写日记，偶尔看个电影、打个游戏什么的，日子就这么稀松平常地过去了。

　　一个纯废物的人生。

　　寇茜薇看完了日记里记录的弱，除此之外，她还能想到更多，都是没写下来的，她把日记拉到最后一页，敲着键盘写今天的日记。

　　[还有一些弱处，比如

　　抗压能力极差；

　　个性冷漠孤僻，过于内向，不合群；

　　因为不喜欢人类，所以对人不友善，在这个需要社交的社会上，社交能力为负，人缘极差，几乎没有朋友；

　　出身很普通，虚荣心却很强；

　　因为自卑所以过度自尊，害怕被人看不起，有时会应激似的逞能装逼，然后被人打脸，陷入无所适从的困境；

　　畏难情绪严重，从来没有克服过困难，永远被困难克服；

　　懒惰，极度的懒惰，七宗罪之懒惰在人间行走的化身，除了呼吸之外，干什么都觉得费力；

　　自私自利，绝不会为ta人着想，永远先满足自己，而不是满足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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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脑内数弱，寇茜薇会觉得数都数不过来，但记下来再看，好像也就这几条了。

　　她写完又拉回去，开始逐条细想，有无对策。

　　抗压能力极差？改不了，抗压能力差是因为对痛苦敏感+承受能力弱，这辈子都不可能改了。

　　孤僻内向？改不了，让i人变e人的难度不亚于重新投胎。

　　不喜欢人类？但是喜欢猫狗，或许可做宠物相关工作？可是她对宠物只是叶公好龙式的喜欢，只想远观，只想通过屏幕看它们的可爱之处，不想自己养，也不想近距离接触，她害怕。

　　虚荣心强？随着年纪增长，这个毛病已经改善很多，只要上网时小心一点，不接触炫富内容就不会发作。

　　自卑自尊，逞能装逼？只在社交场合，因为应激而出现，本质是自知弱小，却恐惧被人看穿，才强行装样，只要不与人接触，就不会发作。

　　畏难情绪严重？需要通过克服困难逐渐改善，目前看不到任何希望。

　　懒惰？与生俱来，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早已认命。

　　自私自利？不改，当今社会保护自己的最重要手段，改则有被吸血的可能，坚决不改。

　　想完了。

　　她的年纪虽只24岁，人生却早已倒头，自身的毛病、问题，她都心知肚明，可一切早就改无可改，只需任由这样的人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静待53岁获得永远的平静即可。

　　叹一口气，寇茜薇想：今天晚上，又是一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