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3、第 23 章

　　静心苑内，属于王府的繁复与奢华被顾策远强行剥离了大半。他亲自盯着下人，将那些华而不实的多宝格、沉重的花几、甚至一张过于宽大的贵妃榻都搬了出去。房间变得空旷了许多，只留下最基础的床榻、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以及角落里的盥洗架。虽然依旧宽敞得令宋清漪不安，但至少，不再是那个充满未知陷阱的迷宫。

　　“清漪，来。”顾策远牵起她的手，声音沉稳而耐心，“我们从门口开始。”

　　他扶着她，一步一步，用脚步丈量这个被简化后的空间。
　　“门到床，十五步。”
　　“床到方桌，十步。”
　　“方桌到盥洗架，八步。”
　　“方桌到小几，五步。”

　　他引导着她的竹杖轻点地面，熟悉着新的路径和障碍物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宋清漪学得很快，她的空间感和记忆力本就因失明而异常敏锐。不过半天功夫，她已能在静心苑内独立行走，无需小翠时刻搀扶。竹杖笃笃点地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顾策远心中稍安。然而，身为平淮王世子，他失踪数月，积压的军务、府务、以及与朝堂相关的种种事宜，如同沉重的枷锁，在他归来的那一刻便毫不留情地套回他身上。他再也不能像在山村那样，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

　　每日清晨，天色微熹，他便已起身。出门之前，他总会先来看看她。宋清漪通常已经醒了，安静地坐在床边，或是摸索着整理她药箱里仅剩的几味药材。

　　“我得出去了。”他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带着歉意和浓浓的不舍。

　　宋清漪总是立刻扬起脸，朝着他的方向，努力绽开一个温顺的笑容，声音轻柔：“你去忙吧，不必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好，小翠会陪着我。” 她的笑容干净，像初春融化的雪水，试图洗去他眉间的忧虑。

　　顾策远深深看她一眼，将那份不安压在心底，这才起身离去。

　　然而，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暮色四合或更深露重时返回静心苑，推开门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的心一日日沉下去。

　　宋清漪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方桌旁，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听到门响，她便会立刻扬起脸，再次露出那个迎接他的微笑。那笑容，起初还带着几分真切的光亮，但渐渐地，顾策远敏锐地察觉到，那笑容越来越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苍白，脆弱，失去了内里的温度。她的眼睛依旧空洞，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灰翳。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他试图与她说话，询问她一天做了什么。她总是回答得简单而空洞：“没做什么，挺好的。”“小翠念了会儿书给我听。”“在听窗外的鸟叫。”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慌的死寂。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顾策远的心。他私下唤来了小翠。

　　“小翠，姑娘她…白天都做些什么？”他沉声问，目光锐利。

　　小翠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心疼：“回世子爷…姑娘她…她…” 小翠的声音带着哽咽，“姑娘她每日送您出门后，就…就那样坐着了。奴婢问她想不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她摇头。奴婢说扶她去花园走走，听听水声也好…她也说不想去。奴婢拿了府里的点心果子，她只尝一口就放下了。奴婢试着给她念书解闷，她只是听着，也不说话…有时候，奴婢看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连姿势都不变一下，就那么…那么对着门口的方向…”

　　小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世子爷，姑娘她…她像丢了魂儿似的…奴婢看着…心里难受…” 小翠的描述像一把钝刀，在顾策远的心上来回切割。

　　枯坐。
　　几个时辰不动。
　　拒绝一切外界。
　　像一株被强行移栽、正在迅速枯萎的植物。

　　顾策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他明白了她脸上那越来越苍白的笑容意味着什么——那不是适应，不是安然，而是更深层次的绝望和封闭。她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与这个冰冷华丽、充满恶意和未知的王府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她的人在这里，但她的灵魂，连同她所有的生气，都留在了那个被血与火吞噬的山村，留在了那个充满药草香和人情味的“世界”里。

　　这静心苑，根本不是她的避难所，而是她的囚笼，她的坟墓。

　　顾策远猛地转身，大步走回内室。宋清漪依旧坐在桌边，保持着那个迎接他的姿势，脸上挂着那抹让他心碎的、苍白而空洞的微笑。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握她的手，而是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毫无焦距的双眼，声音压抑着翻涌的痛苦和恐惧，一字一句地问道：

　　“清漪，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这里…真的只是‘坐着’吗？”
　　“还是…你在等什么？等它能结束？”

　　他不敢问出口的是——你在等死吗？等这无望的囚禁耗尽你最后一丝生机？

　　宋清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如同被打碎的冰面，片片剥落。她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盖。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视线，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膝上那根光滑的竹杖，指节泛出青白。

　　她没有回答。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整个房间。那根竹杖，成了她与这绝望现实之间，唯一还能抓住的、冰冷的连接。

　　顾策远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知道，他带回京城的，不是一个可以被他护在羽翼下的爱人，而是一个正在他眼前，一点点走向无声消亡的灵魂。而他，似乎对此无能为力。王府的枷锁不仅锁住了他，更在缓慢地扼杀她。他必须做些什么，否则，他带回京城的，将只是一具美丽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