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27、第 27 章

　　宋清漪对山下村生活的每一句怀念，对那个熟悉小屋里每一处细节的清晰记忆，都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照亮了顾策远几乎绝望的思路。他紧紧抓住这缕微光。

　　那场痛哭与嘶吼的风暴过后，顾策远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声音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承诺：

　　“清漪，给我时间。”他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一个月，就一个月。我保证，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深深望进她空洞却依旧盛满痛苦的双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但这一个月，你必须答应我，相信我！不要再折磨你自己，好好地…像在山下村那样，等‘顾远’回家，好么？让小翠好好照顾你，吃点东西，晒晒太阳…等我回来。”

　　宋清漪被他话语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决心所撼动。那痛苦漩涡的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名为“期待”的石子。她迟疑着，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接下来的一个月，顾策远变得更加忙碌。他依旧是早出晚归，甚至归得更晚。但宋清漪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沾染的不再是王府书房里墨香和熏香混合的沉闷气味，也不再是议事厅里那种无形的肃杀压力。

　　取而代之的，是浓烈而新鲜的、属于劳作的味道。

　　有时，他带着一身清冽的、带着树脂香气的松木锯末味回来，那味道让她恍惚间仿佛置身于山下村老铁匠忙碌的作坊旁。
　　有时，他身上又沾满了微呛的、干燥的石灰粉末气息，让她想起山下村谁家翻新土屋时的场景。
　　还有时，是淡淡的桐油味，或是新鲜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宋清漪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当顾策远又一次带着一身明显的尘土和木屑气息，在深夜轻轻推开静心苑的门时，她忍不住朝着他的方向问道：“你…这些天究竟做什么去了？怎么…像个泥瓦匠似的？”

　　昏黄的烛光下，顾策远疲惫的脸上却绽开一个明亮的、带着孩子气般满足的笑容。他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对，就是当泥瓦匠去了！就快好了，清漪，你再等等，再等等！”

　　他的喜悦是那么真实，那份期待也感染了宋清漪。她信守承诺，努力不再让自己枯萎下去。她试着在小翠的搀扶下，在静心苑外的小院子里走一走，感受阳光和微风；她让小翠给她念些医书，指尖习惯性地摩挲着药箱里仅存的药材；她甚至会主动询问小翠今日王府里有什么新鲜事。虽然笑容依旧很少，眼底的灰翳也未曾完全褪去，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被一丝微弱的、名为“等待”的生机所取代。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顾策远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匆离去，而是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却神采飞扬的气息，早早回到了静心苑。

　　“清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和巨大的喜悦，“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宋清漪的心，莫名地加快了跳动。她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拿起竹杖，被他小心翼翼地引着，走出了静心苑，走出了王府那扇沉重压抑的朱漆大门。

　　外面是喧闹的市井之声！车轮辘辘，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笑…这久违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不再是王府里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或冰冷的规矩，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活着的踏实感。顾策远紧紧护着她，避让着人流，竹杖点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清脆而踏实。

　　走了不知多久，喧嚣的人声渐渐退去，周围变得相对安静。顾策远引着她走上几级台阶，停下脚步。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宋清漪闻到一股混合着新鲜木头、石灰、桐油和泥土的、独属于“新房子”的、生机勃勃的气息。这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又无比清新。

　　顾策远推开了门。

　　一股更浓郁的新房气息涌出，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新味道掩盖的、属于某种熟悉药草的陈旧气息？宋清漪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顾策远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宋清漪瞬间有些慌乱，本能地抓紧了竹杖：“顾远？”

　　“清漪，”顾策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鼓励的笑意，“现在，你自己走走。”

　　“我自己…走？”宋清漪难以置信地重复，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对，”顾策远的声音无比肯定，“就按你在山下村的家那样走。相信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宋清漪。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竹杖试探性地向前点出。脚下是平整的、带着木纹触感的地板，不再是王府冰冷的金砖或外面坚硬的石板。

　　她迈出了第一步。

　　竹杖笃笃点地，她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记忆。
　　直行，一步，两步…五步！
　　竹杖前端，果然触碰到了一个坚实的棱角——是方桌的边缘！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熟悉的、略显粗糙的木料触感！她扶着桌沿，指尖划过桌面，大小、形状…和她记忆中的那张大方桌一模一样！

　　绕过方桌，她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七步！
　　竹杖碰到了床沿！那高度，那木头的质感…她摸索着，是那张她安置过无数病人，也安置过重伤濒死的顾远的床！她甚至能“感觉”到床头那个被她磨得光滑的小小凹陷！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猛地转向右边，脚步因为激动而有些急促。

　　一步，两步…十步！
　　竹杖碰到了一面墙壁！不，不是墙壁！是无数细小的、排列整齐的抽屉格！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些熟悉的、大小不一的格子，那触感…是她的药柜！

　　“啊！” 一声短促的、饱含着巨大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她猛地转过身，空洞的双眼“望”向顾策远站立的方向，泪水瞬间汹涌而出！不需要任何言语，巨大的幸福和感动已经将她彻底淹没！

　　她没有停下！凭着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她握着竹杖，精准地冲向记忆里小屋最左边的方向！竹杖点到了墙角！她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推！

　　“吱呀——” 一声熟悉的、带着点涩意的门轴转动声响起！

　　一股混合着淡淡樟木和干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她卧室的味道！她摸索着走进去，指尖触碰到墙角那个矮矮的、敦实的木柜。她再向上摸索，墙上钉着牢固的木架，一格一格，和她用来分门别类放置自己宝贝药材的架子一模一样！

　　每一样东西！每一样她曾经无比熟悉、承载着她所有生活痕迹和安全感的东西！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静静地、温柔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这不是王府的静心苑，这是她的家！是顾远在山下村那个被毁灭的家！是他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一身木屑和石灰，一刀一斧，一砖一瓦，在远离王府的京城街尾，为她重新“造”出来的家！

　　宋清漪再也支撑不住，她丢开竹杖，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卸下所有重负后，巨大喜悦和失而复得的宣泄！

　　顾策远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在熟悉的角落蜷缩哭泣的身影，看着她指尖抚摸旧物时那珍视而颤抖的动作，他的眼眶也阵阵发热。他知道，他终于，为她推开了一扇窗，让那束几乎熄灭的光，重新照了进来。

　　他缓缓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这一次，他拥抱的，不再是一个枯萎的灵魂，而是一个正在复苏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温柔地洒满这间重现于世的小屋，也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仿佛为这个失而复得的“世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充满希望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