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3、轮回14

　　周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拾光小筑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是凭着双腿机械地狂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幅画——那幅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几乎揉碎的古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画中盲女的脸……钟漫漫的脸……
　　“爱妻宋清漪”……
　　还有那根竹杖……那根点地的竹杖……

　　他为什么要抢这幅画？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如果不把它夺过来，如果不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他整个人就会被那铺天盖地的痛苦和荒谬感彻底撕裂、吞噬！

　　他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间乱走，穿过茂密的树林，踏过冰冷的溪流，爬上陡峭的山坡，又失魂落魄地滑下来。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臂和裤腿，泥泞沾满了他的鞋子，他都浑然不觉。怀中的画轴被他用外套死死裹住，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不是彻底疯掉的浮木。

　　太阳一点点西沉，暮色四合，山林的寒气升腾起来。周烨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混着泥污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或者说，是巨大的疲惫压倒了混乱的狂潮。

　　他慢慢松开紧裹的外套，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画轴。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再次将那幅画展开了一小部分。昏黄的暮光下，画中盲女“宋清漪”那与他怀中人一模一样的容颜，依旧让他心脏骤缩。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死死地、长久地落在了她右手握着的那根竹杖上。

　　竹杖……点地……
　　“笃、笃、笃……”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那让他魂牵梦萦、让他感到无比安宁、让他疯狂渴求的声音！
　　那在梦中消失、让他恐慌绝望的声音！
　　原来……是它！
　　是这根竹杖点地的声音！
　　是这根属于画中盲女宋清漪、也属于今生钟漫漫的竹杖发出的声音！

　　原来他一直等待、一直思念的，是这个声音！是这个声音所代表的那个人，无论她是宋清漪，还是钟漫漫！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又像一道惊雷，让他浑身战栗！巨大的悲伤、迟来的醒悟、和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需要回去！
　　他需要找到那个声音！
　　他需要……找到她！

　　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星子稀疏地挂在天幕。周烨拖着疲惫不堪、浑身狼狈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古村的方向走。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幅画，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也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需要用余生去赎罪的罪证。

　　当他终于看到“一杯茶”那熟悉的轮廓时，已是深夜。茶馆早已打烊，窗户漆黑一片。他松了口气，又涌起一阵更深的失落。他不敢去拾光小筑，他怕看到陆老师洞悉一切的眼神，更怕看到钟漫漫冰冷绝望的目光。

　　他垂着头，像一抹游魂，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茶馆的后门。

　　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门口路灯下的一团阴影。

　　他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靠坐在茶馆门边的墙壁上。她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巴线条在光影中显得脆弱而单薄。她的身边，靠着一根……竹杖。

　　是钟漫漫！

　　她竟然在这里！
　　在深夜的寒露里，靠在他的茶馆门口……睡着了！

　　周烨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狼狈、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澎湃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心疼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悸动！

　　他没有思考。
　　没有犹豫。
　　身体仿佛被一种超越了时空的本能所支配。

　　他一步一步，轻轻地，朝着那个蜷缩在灯下的身影走去。脚步无声，却踏在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之上。

　　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将她笼罩其中。

　　他微微颤抖着，伸出那只沾着泥土、带着凉意的手。没有迟疑，没有退缩，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的熟悉，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微凉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大而温暖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两人！那不是竹杖传递时的灵魂震颤，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直接、源于生命本源的连接与确认！仿佛分离已久的星辰终于回归了轨道！

　　钟漫漫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眼惺忪中，她首先看到的，是蹲在自己面前那个熟悉又狼狈的身影——凌乱的头发，沾着泥污的脸颊和衣服，还有那双……此刻正紧紧盯着她、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楚、悔恨、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的眼睛！

　　然后，她感受到了手背上那温热的、带着薄茧的、紧紧包裹着她的触感。

　　是他。
　　是周烨。
　　他握着她的手。

　　所有的委屈、愤怒、心碎、和那深埋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爱恋与期盼，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他紧握着她手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温热的水渍。

　　路灯昏黄的光，静静洒在两人身上。
　　他蹲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握住了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她无声地落泪，泪水烫伤了他的手背，也烫穿了他筑起的心防。
　　怀中的古画，隔着衣料，紧贴着他的心跳，沉默地见证着这场跨越了生死与误解的重逢。

　　夜风穿过寂静的街道，带着山间的凉意。
　　而交握的手心，却传递着足以融化寒冰的、迟来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