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76、轮回17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透过雕花木窗洒在钟漫漫的枕边。她几乎一夜未眠，怀抱着那幅冰冷的古画，仿佛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无法安放的灵魂。周烨最后那充满痛苦和决绝的背影，反复在她眼前浮现。

　　她起身，仔细地洗漱，换好衣服。镜子里的自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却比昨夜多了一丝沉淀下来的坚定。她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杖，又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画轴，深吸一口气，拄着杖，一步一步走向陆老师常在的堂屋。

　　陆老师正在擦拭一件青瓷花瓶，看到她进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画轴上，又看了看她略显憔悴却异常平静的脸。

　　“陆老师，画……还给您。”钟漫漫将画轴轻轻放在桌上。

　　陆老师没有立刻去拿画，而是温和地看着她：“周老板……他怎么样？”他问得直接，眼神里带着洞悉。

　　钟漫漫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眼前浮现出周烨在茶馆后堂崩溃痛哭、在月光下狼狈逃离的模样。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太好。他……感觉很割裂，很迷乱。像被困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出来的路。”她用了一个词，“割裂”——被前世今生的巨大落差和痛苦生生撕裂的感觉。

　　陆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意外。他又问：“那你呢？”

　　“我？”钟漫漫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陆老师，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夜的委屈和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坚定，“我很心疼……心疼那个故事里的世子。一个人守着那么沉重的爱和痛，孤独地走完一生……太苦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我想弥补。”

　　“弥补？”陆老师微微挑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

　　“嗯。”钟漫漫点点头，没有解释具体如何弥补，但那眼神里的光芒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无法再坐视他独自沉沦在那份跨越了数百年的痛苦里，无论他是世子，还是周烨。她想靠近他，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那沉重的悲伤。

　　陆老师看着她眼中那份纯净而坚定的光芒，最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拿起桌上的画轴，小心地收好。“命定的缘分，强求不得，却也避无可避。随心而行吧，孩子。”

　　……

　　“一杯茶”的后院，周烨的状态比钟漫漫描述的更加糟糕。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紧闭，拒绝见任何人。小如送来的饭菜几乎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

　　他躺在床上，头痛欲裂，无数混乱的片段在脑海中冲撞：古画上盲女的脸，钟漫漫含泪的眼，黑暗中痛苦的呼唤，冰冷绝望的怀抱，心口撕裂般的剧痛……还有那一声声清晰的“笃、笃、笃”……

　　疲惫和混乱终于将他拖入了昏沉的睡眠。

　　这一次，梦境不再模糊，不再破碎。
　　无比清晰。

　　他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四周不再是浓稠的黑暗。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地站着一个人——是宋清漪！
　　她穿着素雅的襦裙，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手里没有竹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面容温婉，与他怀中画卷上的女子一模一样，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本该空茫失焦的眼睛，此刻却清晰地“望”着他！虽然依旧没有神采，没有焦点，但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仿佛蕴含着穿越了生死轮回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

　　她对着他，唇边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满足的笑意，空灵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敲击在他的灵魂上：

　　“我做到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我说过……下辈子，我一定能认出你的脸……”
　　她顿了顿，那双“望”着他的、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烁。
　　“我真的……认出来了。”

　　画面瞬间切换！
　　那张带着满足笑意和泪光的、属于宋清漪的盲女面容，倏然变成了另一张脸——是钟漫漫！她泪流满面，那双明亮的、盛满了悲伤、怜惜、委屈和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深沉情感的双眼，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啊——！” 周烨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我做到了……我真的认出来了……”

　　梦中清漪那清晰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耳边反复炸响！还有钟漫漫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眼神里的悲伤和怜惜，与他此刻心中翻涌的、对那个孤独世子的心痛，轰然重叠！

　　她做到了什么？
　　她认出了谁的脸？
　　是清漪认出了前世他的脸？
　　还是……钟漫漫认出了今生他的脸？

　　巨大的震撼、迟来的领悟、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带着剧痛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再是那个被割裂、被迷乱困住的周烨！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根连接着他与清漪、与钟漫漫的、无形的线！那根由痛苦、呼唤、竹杖声、泪水、和一句跨越生死的誓言编织成的线！

　　“下辈子……我一定能认出你的脸！”

　　她做到了！
　　无论是清漪，还是钟漫漫，她都做到了！

　　而他呢？
　　他做了什么？他逃避，他抗拒，他用刻薄的话语伤害她，他在她想要靠近时将她推开，他在她面前崩溃痛哭却又仓惶逃离！

　　悔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那个在黑暗中呼唤她名字、痛苦得撕心裂肺的男人，那个抱着她冰冷身躯拜堂的世子，那个守着孤坟孤独终老的身影……和他这个懦弱逃避的周烨，在这一刻，灵魂深处发出了同样的、痛苦的嘶鸣！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逃了！

　　经过一整天的迷茫、煎熬和自我拷问，当暮色再次笼罩古村，当茶馆打烊的灯火熄灭，周烨心中的那团混乱的火焰，终于燃烧成了不顾一切的决心！

　　他洗了把脸，换下皱巴巴的衣服，甚至对着镜子努力想扯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表情，最终却只是徒劳。镜中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血丝，疲惫不堪，却也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入夜，万籁俱寂。
　　周烨深吸一口气，推开“一杯茶”的后门，踏入了清冷的夜色中。

　　他的脚步不再迟疑，不再沉重。目标异常清晰——拾光小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青石板路上。他的心跳得很快，带着紧张，带着惶恐，更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迫切。

　　终于，那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门廊下那盏昏黄的夜灯，像指引航船的灯塔。

　　周烨停在院门外，这一次，他的手没有颤抖。
　　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叩响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而执着。

　　门内，很快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那熟悉的、让他灵魂都为之安宁的——
　　“笃、笃、笃……”

　　竹杖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照亮了门口。
　　钟漫漫拄着竹杖，站在门内，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外那个去而复返、眼神复杂却异常坚定的男人。

　　四目相对。
　　前世的呼唤，今生的寻觅，所有的痛苦、误解、挣扎与泪水，都凝结在了这无声的对视里。

　　周烨看着门内那双明亮的、映着灯光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而饱含了所有情绪的：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