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迷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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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腹地有一片迷雾笼罩的险境，名雾障海，幅员辽阔，古木参天，鸟雀入而迷途，茫茫不知其深。
其中某些地点，因天然禁制阻隔，雾不能侵，清明晴朗，称作“晴域”。
姜重明的隐居授业之地，便是其中一处。
抵达雀忘林时，是义庄拜师后的第二个傍晚。
与灰白阴森的雾海截然不同，雀忘林温暖明亮，绿林芳草，流水潺潺，高低房舍掩映其中，好似一处世外桃源。
他正好奇张望，姜重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向一处敞亮的房舍：“先去吃饭，顺便见见你几位师兄师姐。”
饭堂门敞着，食物香气飘散而出，谢隐顿了顿脚步，深呼吸一口，跟在姜重明身后，跨过了门槛。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大木桌，懒洋洋地围坐着三人。
左手边的紫衫少女看着长他几岁，身段玲珑，眉眼娇俏泼辣，手里正摆弄着一个机括复杂的小铜球。
右手边的黄裙少女身量娇小，生得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百无聊赖地撑着脸在发呆。
最夺目的，是正对着门、靠窗而坐的那个少年。容貌俊极，一身红衣灿得像烧起来的晚霞，衣饰在夕阳下流转着细碎辉光。
他半靠着椅背，手里拿着柄小刻刀和一块木料，正随意雕刻着什么。明明只是安静坐着，却有种逼人的存在感，仿佛整个室内的光，都聚拢在了他那身红衣之上。
谢隐几乎立刻就在心里下了定论：这几人，不好相处。
和义庄讨生活时，那些远远看着他便捂鼻绕道的富家少爷小姐们一样，他们身上，透着一股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气息。
姜重明拍了拍手：“来，认一认新来的小师弟。”
三人应声抬眸，目光落在谢隐身上，散漫打量起来。
姜重明依次指向三人：“唐岚，行一百零九。温柔，行一百一十。时无忧，行一百一十一。”
叮嘱之事，无非是未来同窗，要多多亲近、互相扶持之类。谢隐听在心里，偷偷瞥向几人，谁料自己这三位师兄师姐竟连点表面样子都懒得做，一个个兴趣缺缺，甚至打起了呵欠，目光时不时投向厨房，俨然只想赶紧开饭。
“好了，为师有事离开片刻，你们先互相熟悉熟悉。”姜重明对这氛围恍若未察，说罢，便留下谢隐一人，顶着三道不善的目光，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暗暗攥着洗得发白的袖子，鼓起勇气道了句：“师兄……师姐们好……”
无人回应。
三人表情皆有些不耐烦。
沉默中，时无忧率先开口，手指轻敲着桌面，慢条斯理道：“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谢隐一怔：“什么……”
唐岚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穷酸不要紧，却还是个笨肚肠。不给师兄师姐准备点孝敬供奉也便罢了，竟连殷勤点，敬个茶倒个水都不懂？”
温柔道：“就是。你这样的，以后怎么在术师界混？”
谢隐低声道歉：“对不住，我……我不知道……”
一个系着围裙的和蔼妇人端着碗筷走出厨房，见到谢隐，脸上露出笑容：“哎呀，这就是先生带回来的关门徒弟？不错不错，生得俊俏。来，孩子，坐下吃饭了。”
春姨将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饭篓摆到桌子中央，招呼了谢隐几句，转身回到厨房继续忙碌。
唐岚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碗筷：“愣着做什么，给大家盛饭啊，难不成还要我教？”
谢隐早已习惯他人的颐指气使，只当平常，低低“嗯”了一声，开始打饭。谁料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刚舀在手里，正准备送去给唐岚，时无忧忽然斜里伸来一条腿，把他绊了一下。
瓷碗滑落，“咔嚓”一声砸碎在地面，溅得米饭四散。
唐岚夸张地叫了一声，往后一躲，“你这是做什么？不乐意就不乐意，摔碗给谁看呢！”
谢隐撑着桌沿直起身，心中有些着恼，回头看了时无忧一眼，对方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无所谓地撇开了头。
“怎么回事？”姜重明的声音适时从门口传来。
谢隐回头，看见师父去而复返，心中莫名一松，正要开口解释，时无忧却抢先一步，指着地面狼藉道：“我们看小师弟初来乍到，想关照他，给他盛饭。未料他发起性来，竟把碗给摔了，您看这……”
他说得自然，仿佛确有其事，连带两个师姐也跟着点头。谢隐猛地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两句，又觉无力，便将求助目光投向了端着菜过来的春姨。
本以为这位和蔼可亲，会替自己说句公道话，谁料对方擦了擦手，叹气道：“转个身的功夫，没想到就弄成这样。这孩子，看着老实，气性怎的这样大？好好的饭，可惜了。”
连春姨也……
好啊，看来大家伙儿是商量好了，要给他这个刚入门的菜鸟一个下马威，长一长前辈威风。
一种熟悉的孤立感爬上心头，令他有些发堵，但又能怎样呢？他还得在这里学本事，未来朝夕相处，这些人，得罪不得。
谢隐紧紧攥着衣袖，抿着嘴，将那点刚刚升起的委屈咽回肚子，盯着地上的碎瓷片，默不作声。
姜重明的目光在谢隐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脸上和煦笑容淡了些，缓声道：“浪费粮食，确是不该。初入门墙，便与师兄师姐们相处不睦，更是不该。”
“念你初犯，便只罚一顿晚饭，算是小惩大诫。”
他拿出一张地图，指了指上面的某处标记:“我门中历来有个规矩，新弟子入门，需独自前往雾障海中的一处营地过夜，名为‘试胆’。术师之道，日后免不得与各类阴邪诡物打交道，若无足够胆气心性，难堪大任。”
说着，姜重明将一柄纹路奇异的黑色罗盘和一枚玉简交到谢隐手中:“据此罗盘指引，找到地点，明日天亮，你再循路返回。若途中自觉无法坚持，心生怯意，便捏碎这玉简，为师自然会接你回来。”
“只是，一旦放弃，便说明心性不堪造就，与术师之道无缘。明日，便送你下山，回你该回之处。”
该回之处……
义庄。棺材仔。毫无尊严的生活。
不，绝不！
谢隐没有丝毫犹豫，拿起东西，转身走出饭堂，踩着暮色踏进了雾海。
四面一片漆黑，仅有手中的觅影罗盘散发着微弱光芒。重重雾气包裹上来，比来时更浓，更寒。
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呜咽的风声，短促的鸟叫，一些不知名生物的爬行跳跃……
姜重明说过，雾障中存在着许多危险生物，一旦不慎，便会尸骨无存，需得万分留意。
一开始他还能保持镇定，小心翼翼地前进，可随周遭异响越来越频繁，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直到最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呼吸烧得肺叶辣疼，喉咙几乎嘶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极小的晴域，直径不过三五丈，中央支着一顶破烂帐篷。旁边有些干柴，谢隐来不及平复呼吸，马不停蹄地开始生火。
方才途中，他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一路尾随着自己。
果不其然，很快，雾墙边缘就出现了一些绿光。一簇，两簇……密密麻麻，越来越多。
谢隐头皮发麻，抓起刚点燃的火把，“蹭”地对准那些绿光。
借着火光他才看清，这些东西，竟是一只只人高的白色蜘蛛！躯干硕大，形貌恐怖，浑身白毛颤动，不断发出“嘘嘘”怪响。
巨大的恐惧逼得他不断后退，下意识摸向了怀中那枚玉简。
不……不行！
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他抄着火把晃动，试图将它们吓退，未料此举反而更加激怒了这些东西。为首那只最大的蜘蛛腹部一抬，喷出一道蛛丝射来，瞬间将他手中火把掠走，抛灭在了浓雾里。
黑暗中，无数蛛丝接踵而至，片刻便将他裹成了一只人茧，紧跟着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摇晃拖曳。
或许是被掳回了巢穴，颠簸停止后，茧外响起了啮齿切割的细微声响。看样子，是这些怪物准备享用晚餐了。
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口鼻被蒙，喊不出声。连那枚玉简也已不知所踪。
谢隐心下绝望。
崭新人生的还没开始，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然而当束缚割破，蒙脸的蛛丝挑开，等待他的，并非是残酷的终结。
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睁眼瞬间，一片静谧雪白的花海撞入视野。
温柔月光如水倾泻，照亮晶莹剔透的花瓣，微风拂过，带起花浪轻涌。
他置身花海中央，不远处，一道红色身影迎风而立，唇间尺八悠然奏响。
空灵旋律响起瞬间，无数荧蝶自花海中翩然而起，振翅环飞，在花海上空汇聚成梦幻般的蓝色光潮，恍若一片轻盈流转的星河。
花海，蓝蝶，红衣。
琅嬛天上，不似人间。
从极致的绝望，到极致的震撼，这转折太过突兀猛烈，谢隐呆坐原地，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直到有人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迟钝转头。
姜重明抚须而立，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在他身边，唐岚，温柔，以及春姨，同样笑望着他，脸上哪还有半分的刻薄与不耐？
就连那些巨大的白蜘蛛，也温顺地趴在花海边缘，互相梳理着身上的绒毛。
“吓傻啦？”唐岚噗嗤一笑，“放心，这些雾蛛性情温顺，是师父驯养作日常巡守的，不会伤人。”
她走上前来，将一个小布袋放进他僵硬的手心：“喏，赔罪礼。霹雳弹，以后谁敢欺负你，丢出去，炸他个满脸开花！”
温柔也跟着上前，将一副护臂塞进他怀里：“练功，防身，用得上。”
春姨将一个食盒放在他面前：“晚上没吃饭，饿了吧？特地为你做的，还热乎着呢。”
谢隐愣愣地看着众人，呆坐在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一曲毕，尺八声停。
时无忧小跑过来，脸上漾着明亮的笑意，笑嘻嘻地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热络模样，与先前食堂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道：“怎么？真吓丢了魂？”
说着便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捧着谢隐的脸颊，一通乱揉。
“回神了，小师弟！”
时无忧拉着他站起身，一边为他清理身上残留的蛛网，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只微雕小兽，每一只都仅有指甲盖大小，却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生肖赐福，我自己刻的！”时无忧将盒子按进谢隐手里，语气满是得意，“唐岚找我要了好多次都没给，今儿个，送你了！”
唐岚在一旁撇嘴：“臭显摆。”
温柔点头：“就是。”
姜重明最后上前，递来一个崭新的储物囊和一套棉布包好的文房四宝，温和道：“囊中是些日用之物。你既喜欢练字，这套笔墨纸砚，算是为师的一点心意。”
谢隐怀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手忙脚乱地抱住，目光扫过众人，心里那些强撑的委屈，忽然塌陷下去，化作一股陌生的热流，直冲眼眶。
他强压下鼻尖的酸意，吞吞吐吐了半天，想说点什么应景的话，嘴巴却半点不争气，最后只问：“试胆……通过了吗？”
众人对视一眼，齐刷刷地笑了。
唐岚作势去踹时无忧：“害呀！哪有什么试胆，还不是这时孔雀出的馊主意，非要搞什么‘特殊欢迎仪式’，撺掇着大家一起作戏逗你呢！”
时无忧扮着鬼脸跳开：“这石荧蝶每年就这两天破茧，形成蝶海，可难遇上。不把咱这宝贝小师弟吓来看一看，岂不可惜？这样出其不意的法子，保准记能上一辈子！”
春姨打开食盒，将几块蒸得松软的枣蜜糕递到谢隐面前，笑着催促道：“快，尝尝，还温着呢。”
谢隐吸了吸鼻子，小心拿起一块，往嘴里送去。
入口瞬间，两行滚烫的眼泪终是没兜住，“唰”的滚落下来。
时无忧俯身，歪着脸从下方看他，替他擦泪：“这么好吃？把小师弟都感动哭了？我尝尝。”
他拿起一块咬了口。
同样是两行热泪。
“唐岚！你偷偷放什么烈焰椒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迷客（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