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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忧 ...


  •   一道玄色身影,踏着满厅寂然,步入灯辉之下。

      来人身量高挑,一袭如夜黑衣,形制简素,未佩琳琅。衣摆领口处绣着幽微暗纹,走动间看不清迹样,只觉一片流动的墨色。

      五官凛逸,如玉雕琢,俊美得无可挑剔。然而神色寒峻如霜,不见半分柔和。周身沉沉肃气随着沉稳步伐弥散开来,化作一股无形的压迫。

      尤其是那双眼睛,静若深潭,映着跳跃的烛光,却无丝毫温度与波动,是一派近乎死寂的漠然,令人心怵。

      谢隐脑中有片刻空白。

      眼前这座行走的冰山,是……时无忧?

      那个喜欢穿得花枝招展、恨不能把全天下鲜亮颜色都披在身上的“时孔雀”?

      那个跳脱无羁、看谁都带三分笑意的自来熟话痨?

      七年。

      仅仅七年。

      那个鲜活热烈,仿佛永远不知道愁为何物的少年,竟已被时光打磨成了这样一副截然相反的模样。

      黑衣寒面玄霜君?

      不可思议。

      与其并行而入的,是一道皎皎如月的白色身影。

      那人一身云纹层叠的月白锦袍,玉冠束发,面容温雅,嘴角天然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眸光流转间,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谦和,与身旁的玄衣人恰成鲜明对比。

      谢隐一看此人装束,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因无他——正是当年呼吁百家、发动照孤山讨伐的云陵楚氏。

      二人一冷一暖,一沉一舒,甫一登场,便夺走了满堂光彩。

      随着这两人的踏入,厅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原本轻松的家宴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审视与权衡的微妙寂静。

      在姜重明创办明灯会、大力推广灯术之前,除祟之道牢牢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符箓炼制工序繁琐,阵法布设耗材珍贵,法宝铸造更是天价。老三样成本高昂,加之圈层垄断,术师培养艰难,数量稀缺,除祟定价随心所欲,寻常百姓根本难以负担。

      与全凭外界能量的老三样不同,阳灯术以人身阳脉为引,吸引天地阳气入体炼化存储,只需辅以重明灯为媒介,便可施展出各种强大的除祟术法,功效显著,成本骤降,有普惠百姓之能,生生在铁板一块的旧秩序上撬开了一道裂缝。

      明灯会的崛起,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拥护变革、寻求与灯会合作的家族渐成“革新派”,而敌视灯术、竭力维护旧有垄断体系的,便是“传统派”。

      两派角力多年,暗流汹涌,近几年更是势同水火。

      时无忧出身的律安时家,早期因清正作风,受到圈内排挤打压,原已在没落边缘,后与明灯会深度绑定合作,凭借灯术焕发生机,如今已是革新派的中流砥柱。

      而云陵楚氏,在十年前的麓原之战后趁势而起,不断兼并扩张,如今稳坐传统派头把交椅,与明灯会、律安时家,以及另一根基雄厚的百年世家,并称为“玄门四雄”。

      时无忧身份特殊,既是时家二公子,更是明灯会近年来声名鹊起的谈判首席,手腕强硬,功绩斐然。而这位“温玉公子”楚容,以其圆融风度与深不可测的城府闻名,结交广泛,资源盘错。

      两人作为己方阵营的年轻一代旗帜,曾在无数场合交锋,各有胜负,早已是术师界人尽皆知的“对头”。

      陈家家主连忙迎上,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面露难色。

      自古席位以左为尊,此次竞争中,时无忧代表的明灯会胜出,按礼当居左首。可楚容同样身份尊崇,若是直接安排,又恐拂了对方面子。

      他斟酌着措辞尚未开口,却见那玄色身影已毫不犹豫,径直走向左席,拂衣落座,没有半分迟疑或客套。

      楚容面上笑意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朝家主微微颔首,落座右方。

      丝竹声重新响起,宴会继续,只是接下来的交谈声压低了许多,不断有目光或明或暗地瞟向主间那两道身影。

      谢隐的目光仿佛被钉住一般,胶着在了那袭玄衣之上。直到侍女悄然上前,递上一双新的筷子,他才猛然回过神。

      他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继续嚼那只鸡腿。

      奇怪。

      刚才还觉得酥香入味的鸡肉,此刻进到嘴里,竟有些发木,滋味寡淡,不香了。

      他不明白。

      他与时无忧之间,虽有同门之谊,也曾出生入死,昔日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可后来立场相悖,他主动焚簪断义,照孤山讨伐中,明灯会赫然在列,时无忧就站在讨伐队伍的最前方……

      如今再见,理应是仇敌。

      或者,至少是漠然的陌生人。

      他自认问心无愧、恩怨两清,可为什么,看到这样冰冷的时无忧,他心里不仅没有释然,反而像堵了一团湿透的棉絮,沉甸甸的,闷得他透不过气。

      邻桌传来两道熟悉的少年声音:

      “师叔也真是,非得等到这时候才入席,饿死我了……”

      “你我听凭安排便是,莫要多言……”

      侧脸一看,竟然是季清雨和钟驰。两人落座于时无忧身后的圆桌上,与其仅隔着一扇屏风,观其状态,应是时无忧的随行助理。

      谢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晚在红叶岭柴房,他们口中那位“沿途调查阴修之事”的师叔,就是时无忧。

      心里更堵了。

      同桌一位中年人见他发呆,好心询问:“这位小友,可是菜肴不合胃口?”

      谢隐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个笑:“没……很好。”

      为转移注意力,他干脆夹了几大筷子吃的放进碗里,开始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东西。

      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主间宾客在低声交谈,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此次白杨县的这笔“生意”展开,言词间不时提到“时公子”“玄霜君”,语气多是赞叹。谢隐本对这些资源争夺和利益往来毫无兴趣,可听到与那人相关的字眼,心思又不知不觉被牵引过去,竖起了耳朵。

      左手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蘸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时无忧,随后食指中指交替前行,向他示意。

      谢隐用力拍了一下左手,将它拽下桌子按定。

      断断续续听了一阵,大概拼凑出了事情全貌。

      几十年前,陈家举家搬迁,在白杨县定居落户。当时术师界垄断酷烈,小家族日子艰难,为开源节流,陈家不仅承接除祟业务,还购置了几片山头,经营木料生意。

      这些年,陈家不温不火,可偏偏天降鸿运,前段时间,竟在山中发现了某种珍贵矿材,是制造高级符箓的必备辅料,且藏量极为可观。

      此事若是倒退十年,落在根基浅薄的小家族身上,无异于一块要命的烫手山芋,结局往往是被一些大家族悄无声息地吞并,处理不当,甚至有灭门风险。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谢隐“死后”不久,术师界革新浪潮愈演愈烈,冲突频发。为调停各家利益纷争,维护行业秩序,百家联合成立了“术师盟”。

      发现矿脉后,陈家果断上报术师盟,公然发函,主动邀请百家前来商谈合作。这一手“阳谋”,将可能发生的阴私手段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一来,各家只能老老实实派出代表,公平竞争。

      其中最耀眼的两匹黑马,便是代表明灯会的时无忧,以及代表云陵楚氏的楚容。一番激烈博弈下,时无忧以更优厚的合作条件,以及对陈家的长远规划,最终胜出。

      主间谈话仍在继续,气氛看似融洽,底下却暗藏机锋。一位身着紫袍、面色倨傲的中年术师,几杯酒下肚,忽然拔高了声音,话锋直指左席:

      “要我说,此番明灯会能成事,固然是条件优渥。但时公子出身律安时家,又是明灯会肱骨,这身份便利,恐怕也功不可没吧?我们这些独门独户、无可依靠的,到底还是差了一层底气啊!”

      这话夹枪带棒,讥讽时无忧依仗家族和师门背景,并非全靠真本事,一时引得众人眼神交汇,目光暗暗转向时无忧,等着看他反应。

      时无忧自入席后,便甚少言语,只偶尔举杯浅酌,面色是一贯的沉静,在跳跃火光下,更显得眉目深邃,喜怒难辨。

      闻言,他放下酒杯,抬眸望去。

      那目光平静无波地笼罩过去,如一汪冷泉,霎时便浇熄了那紫袍术师的嚣张气焰。

      时无忧起身,执起面前斟满的酒杯,缓步行至对方面前。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只余他玄衣拂动的轻微声响。

      他在那人面前站定,举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足以传入每个人耳中:“术师盟规制之下,各家公平竞争。条件优劣,方是根本。至于依仗为何……”他略一停顿,目光平静扫过厅内,“合规合理即可。”

      “今日时某借此席敬诸位,他日若再相逢于谈判桌前,身份依旧,条件依旧,胜负如何,尚未可知。届时,再请诸位赐教。”

      言毕,不等对方反应,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面色丝毫未变,只将空杯底朝对方微微一照,转身便走向下一桌。

      干脆,利落,强硬。

      既回应了挑衅,又毫不客气地宣告了规则——身份,亦是实力的一部分。他从不避讳,也不认为这有何不公。想要赢,就得拿出更好的条件来。

      楚容端坐右席,执杯浅啜,看着这一幕,眼中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唇边笑意深了些许。

      时无忧酒量极佳,素有“千杯不醉”之名,且有个习惯,但凡出席此类宴饮,必会巡敬全场。

      此刻,巡敬开始。

      所到之处,无人敢怠慢,无论心中作何感想,纷纷起身举杯。

      不少席间的女眷,目光灼灼地追随着那道玄色身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神往。

      冷峻的容貌,强大的气场,显赫的身份,年纪轻轻便已手握权柄,声名煊赫。这样的男人,无疑极具魅力。

      现场每一个人都这么想。

      除了谢隐。

      他心道:“变了。”

      真的彻彻底底变了!

      从前的时无忧,最烦这种虚与委蛇的酒桌应酬,曾不止一次跟他抱怨“笑得脸都僵了”、“说些言不由衷的屁话不如去打一架”。

      也从不会流露出这般深沉莫测,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神情。

      放在从前,被这么多姑娘用这种眼神瞧着,这家伙的孔雀尾巴估计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定要寻个机会搔首弄姿一番,哪会像现在这样,目光平淡地扫过那一张张爱慕的脸孔,毫无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桌椅花瓶。

      这样的时无忧,可怕。

      很可怕!

      眼看时无忧一桌一桌敬过来,离自己这边越来越近,谢隐头皮发麻,脚底抹油就想开溜。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时无忧身上,他悄悄将凳子往后挪了挪,准备躬身溜向侧门。

      脚下刚动,左手却像焊死在了桌上,死死攥着桌腿,纹丝不动。

      谢隐心中暗骂,用力去掰,谁料那左手指如铁钳,非但不松,反而拽得更紧,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轻微摇晃起来。

      同桌宾客正紧张等待着玄霜君巡敬至自己这一桌,忽然感到桌面摇晃,杯盏轻碰,酒液泼洒出来,染湿了衣襟袖口,顿时不满地看向罪魁祸首。

      一位老者皱眉:“这位小兄弟,你这是做甚?”

      “对……对不住,对不住……”谢隐连声道歉,面色涨红,一半是急,一半是窘。

      他右手暗地里跟左手较劲,额角都沁出汗来。

      这该死的左手,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这拉扯间,那道玄色身影已至桌前。

      好死不死,就站在他身侧。

      冷冽气息混杂着一缕极淡的酒香,瞬间侵占了周围的空气。他身体僵住,再不敢妄动,只能硬着头皮,随同桌众人一起,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举起了酒杯。

      时无忧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视线在谢隐贴满膏药的脸上略微停顿半瞬,并无特殊表情,随即举杯示意。

      众人慌忙跟着举杯。

      谢隐闭着眼,心一横,将杯中辛辣往嘴里灌去。

      他素不善饮,此刻酒液入喉,如火烧刀割,呛得他喉头发紧,眼眶湿润,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就在这时,近处忽然响起“啪”的一声闷响。

      谢隐疑惑地睁开被酒气呛出泪花的眼睛,只见桌旁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准确地说,是看着他的左手。

      邻桌的钟驰更是瞪大了眼睛,指着这边,脱口喊出:“喂!你、你干什么呢!”

      这一声,将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谢隐茫然低头。

      视线下移。

      他的左手,不知何时脱离了控制,正牢牢地、结结实实地,抓在时无忧后腰下……

      某个紧实挺翘的部位。

      五指甚至还在不安分地捏按收拢,陷入了衣料之下。

      谢隐“噗”的一声喷出酒来,五雷轰顶。

      脑中飘过两个大字:

      “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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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W字大纲保驾护航,欢迎贝贝们种草收藏。 PS:新作者起步,目前被迫无奈一周「两更」攒收藏ing。(鞠躬)小宝们见谅,上榜会正常更新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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